下次来,是几时呢?
我应当吻她的,但是始终没有。我甚至希望那天没有拥抱过她,那么可以留一个十全十美的回忆。大年轻的人并不懂得生活,只想制造回忆。
我们继续走看。
后来我把她送了回家,上到家门,她也没有请我进去。
我们并没有说:假如我年轻十年……之类的话。
我看着她进屋子,关上了门,开亮了电灯,我才走的。
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反正在外国,那些女孩子会自动送上门来,犯不着劳心劳气,只有为了她,我像小说里一个不懂事、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这样子天天去等她下班,天天送进送出,买了花与糖果,连她的手都不多碰一下,只是静静的欣赏着她的旗袍,甚至是她的足踝。至今还不明白为了什么,恐怕年纪轻就是这样,恐怕她也就是喜欢我这样子。
后来母亲就自香港来了。
“写了那么多信,一封不回。”妈妈说:“又打长途电话,也不接,什么意思?”脸上还有笑容。
我不吭,只是讪讪的站在一旁。
表姨笑,“现人叫么年头呢!还叫儿子站着听教训,未来!坐下再说。”
妈睨我一眼:“他爸爸下礼拜五十大寿,我来把他押回去,不然算什么样子?做儿子的把老子的生日都忘了。”
我吓一跳。五十岁?爸爸五十岁了?
我紧张起来,“妈妈,那我买什么给他呢?妈,你说呀。”
“买什么?只要你孝顺点也就是了,买礼物,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自己又不赚钱,”妈妈说:“我们再往三天,一起回去,到了家里,给爸爸磕个头,也罢了。”
表姨捂着嘴笑,“留洋十年,回来照样是中国规矩。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
我也不响了。
但是她呢?
回去以后,还是可以来的吧,一小时的飞机罢了,的确是随时可以来的。
当夜我去她家,她没有在。我并没有进去等,即使要进去,下女也会放我进去,不知为什么,我只站在门口,她家花圃的玉簪香味直传出来,是一个月夜。
然后她回来了。
身边有一个中年人,她与他有说有笑的,一副情侣模样。我并不十分伤感,廿岁也算是大孩子了。也不惊奇,她总该有男朋友的,不然日子怎么打发呢?只是这男人长得很庸俗普通,一套西装是最老式不过的,她没有用锁匙开门,她按了铃。
我看了那男人的脸很久,是一张忠厚的脸,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像,跟这样的男人结了婚,再跟我这样的黄毛小子聊聊天,恐怕是理想的。
我没有跟她打招呼,我走掉了。
我记得是一个月夜,我把她家门口的一块石子一直踢回家,到了家,就睡了。
第二天,妈妈说:“咦,怎么好好的一双‘巴利’,鞋头全破了?”
我想去跟她道别,想去跟她说,我是会回来的,也许她可以等我几年,我们可以通信,等我有自立能力了,或者可以进一步的谈更现实的问题。
不过,这些都是看小说太多之后的影吶。
三天后,我跟妈妈回了香港,热热闹闹地,爸爸过了他的五十大寿。
我过完了暑假,就从香港回到英国去了。
又过一年,爸妈也移民到英国,后来我们去的地方,不外是瑞士、巴黎、罗马之类,亲戚——爸妈多数鼓励他们来英国见面,他们也很乐意接受这种怂恿,爸妈的日子实在过得不寂寞。
这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现在想想,真是一点风度也没有,说失踪就失踪,她会怎么样想呢?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几个礼拜,倒是很高兴,那天晚上到底没有前去说什么话,是为了那个中年男人吗?还是为了什么?
我并没有多想。
她想必也没有多想。
不过后来我老是叫妈妈穿旗袍,又买了绣花拖鞋给她。
妈妈说:“这孩子,简直疯了。”她笑。
妈妈老是笑,但凡女人都是厉害的,像表姨,像她。
后来事情就十分明白了,表姨见我天天出去,放心不下,就叫老黄跟下女盯梢着看,看出那女的总比我大好几岁,又非常的亲热,就把妈妈从香港叫了来,说几句好听的话,把我带了回去。
她们都能笑,笑得人糊里胡涂的,即使被摆布了,心头也还甘愿。
现在在她那家书店买的翻版书,倒是全搁在那里,常常翻着做参考的。
小陈自然还在那里夸口:“看我的太太,放句良心话出来,是不是才貌双全,是不是?娶太太啊,要在台北挑!”
小陈太太自然会瞄他一眼,说:“死相!”不过是十分言若有憾,而心实喜之的。
可是他不知道我去过台北,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台北有那么好的一个女子,比他陈太太高明十倍呢。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才廿岁。
婚姻生活
饼年的时候,公司裁员,毛毛被开除了。当然,薪水对她来说,不过是买花戴的钱,但是戴惯了花的女孩子一下子没花戴,她的怨言是可以想象的。
我约她出来喝茶,本来打算吃晚饭,但是为了省一点,只好喝茶。
她沉默着不出声。
我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与你的工作能力无关,换了总经理,谁不想用自己请回来的人?”
她还是沉默。
“赶快找另外一份工作吧。”我说。
毛毛问我:“杰,我们是否可以结婚?”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反问:“结婚跟工作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结了婚之后!我就不要工作了。”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的能力不够。”
“你的能力不够?”她愕然的问:“什么意思?”
我揭揭了嘴唇,“我的意思是,我的能力不够养一个太太在家。”
毛毛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由你,也许再过了两年,等我的工作有了基础以后,我们可以结婚。”
“我不相信!”毛毛大为震惊,“你是高新职员,你的收入在六千元上下,你已买了一层房子,你随时可以结婚,你……”
“你听我说,毛毛——”
“你并不爱我!”她愤然。
“如果我不爱你!我可以马上娶你,叫你在家天天为有限的家用头痛,叫你一天到晚洗衣服煮饭,天天对我诉苦!”我苦涩的说:“如果我不爱你,我会马上那么做。”
“这样说来,你还是——”
“你听我分析,”我阻止她,“目前我的收入只够支出,不能结婚。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首期连装修家私花了我八万块,每个月要付两千元出去,负担父母的生活要一千元,零用与车钱,饭钱要一两千元,剩下的添点衣服,与你约会,你不要以为现在的六千块是个大数目,你误会了。”
毛毛愕然,“照你说,你都结不了婚!那么那些小职员,两夫妇才收入一千几百,那他们怎么过的活?”
“各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一样。”
“我不明白。”她说:“我真的不明白,省一点便可以了”
“你自问是节省的那种女孩子吗?”我微笑,“真的节省不是说放弃一双‘恩加罗’的靴子不买,真正的节省是夏天没有冷气机,每餐每顿在家中吃。”
毛毛不快的说:“我并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是的,但是我不想你吃苦……”
“我愿意吃苦。”她埋怨,“人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你是事事有计划的人,婚戒你都买好了,让我们结婚吧,我不再想拋头露面的出去找工作,杰,让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