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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不要放弃春天 第30页

作者:亦舒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他关心地拉住我。

"没什么,"我勉强笑著,"我升职了,涤明。"

"恭喜。"

"我们改天再说。"我匆匆忙忙的走。

他并没有追上来。

我一直拒绝他,当然他要在别人身上寻找安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我又哭了。

这样子一直做做做,做到登基做皇帝,又有什么味道呢?

呜。

连涤明都离我而去。

第二日我搬进私人房间去办公,开心之馀,感慨万千。

涤明又打电话来恭喜,并且再次道歉。

我强颜欢笑地安慰他,"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喂,那位小姐是否很漂亮?干哪一行?多大年纪?"口气故意扮得似一位家长。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他不愿置评。

"普通?"

"我感到寂寞,我也是一个人。"

"是的,"我唏嘘,"我们都是人。"

"今天晚上出来吃饭如何?"

"不,我要开夜工,这是我精忠报国的时候。"

他轻笑无奈的说再见。

我故意不同他出去,如果他对那个女友有兴趣,就应该给他机会培养感情。

但我的寂寞,又有谁知道?

办公室门一推开,我双目一亮,这不是希成是谁?

"又是你!"我说。

他似笑非笑,"咦,你快成为皇后了,私人电话、私人房间、私人秘书,不得了。"

"关你什么事?"

"而且你把大门换了锁,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不止有一副锁匙,贼骨头!"

"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我们并没有离婚哪!"

我瞪看他,心里充满苦楚。

他坐在我对面。

"我失业了。"他说。

我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女友离开了我。"

我还是瞪著他。

"车子也被车行拖回去。"

"咎由自取。"

"不同情我?我要搬回来住。"

"不行。"

"怎么不行?我还是你丈夫。"

到现在我忽然看清楚他真面目,外头什么都没有了,他搬回来找我,外头一有生机,他马上离开我,他把我当什么?

"你不能这样来来去去的。"我说,"如果你浪子回头,我会考虑。"

"我?回头?"他讪笑,"你情愿我骗你?"

"你现在骗不倒我。"

"要试一试?我对你坦诚,你反而拒绝我。"

"那么谢谢你连骗我都不肯。"我讥讽的说。

他凝视我,"你变了。"

"变得聪明明了,是不是?"

"有时候糊涂是福。"他提醒我。

"但糊涂,会吃亏。"我苦涩的说。

"吃得起亏怕什么?"他闲闲道来,"你也需要男人,你也寂寞,半边床空著也是空著,让我回来有什么不好?"

我“霍”地站起来。

"亏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气得发抖,"走!宾!"

"你说什么?"他呆住.

"你敢再来,我马上报警,我与你有分居证明书,你别乱来!"

他怔著数秒锺,随即用手拧我面孔,笑道,"何必生气,事情没有这么严重。"

他推门出去了。

我的两只手一直抖了整个下午,不能拿笔写字,巴不得在那一刹那死去。

我没有死,我拖到七点钟才下班。

回到家中抽一枝烟,喝杯酒,才镇静下来。

希成真的知道怎么杀伤我,他太能干了。

但一切还是看我自己,如果自己坚定立场,什么都不必怕。

千万不能在这个关口软弱,给他有机会可乘。

他看死我,连哄我都省下了,乾脆明刀明枪来占便宜。也罢,七年夫妻,他看透了我好欺侮,我是他的战俘,而如今我也看穿了他。

我宁可青灯古佛的过下半生。

现在不是放弃他之后能不能找到更好的问题,而是只要能够离开这个恐怖的男人,我就应庆祝新生。

我抬高头,深深吸口气,忽然之间内心通明。

还可以有更糟,我还年轻,我有力气,我有前途。

希成在我身上的咒语在今晚八时十六分失效。

我终於恢复了自由身,以前只是形式,现在才是真实。

如释重负。

我笑出声来。按熄香烟。

往床上一倒,以后应该没有梦了。

无梦也无歌。

急促的门铃声。

我警惕。别又是希成吧。

我连忙熄灯,假装不在家。

那人按铃按了良久,才走掉。

我睡着了。半年来第一次憩睡。

第二天看到门口一张纸条。

是涤明的字迹:

"昨夜来访,无人应门,阅字条后迅电我,免我挂念。"

我连忙把电话拨到涤明家去,无限歉意。

"涤明?"

"是。"他还没睡醒,"昨夜玩得还高兴?"

"我没有出去玩,我在家,我不敢开门,以为是希成。"

"怕希成?你不是一直等他回来?"

"哪里,那是以前,不怕你见笑,现在我思想搞通了。"

"真的?"他笑。

"真的。"我并不觉得好笑。

他懒洋洋的说,"你是个痴心人。"

"但我并没有发痴。"

"昨夜是我。"他说,"不必怕。"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上来?"

"电话不通,我以为你在跟谁诉衷情。"

我笑。

"今晚上有空吗?"

"你那女朋友呢?"

"再说下去,我会以为你吃醋。"

"我怎么会吃你的醋?"我说。

"我也知道你不会。"他说得很惆怅。

"晚上见。"

"八点钟我到你家来。"

"好的。"我答应。

那日上班,彷怫心情略好,因为下班后可以出去消遣,光是工作而没有娱乐的日子拖延太久了。

我刚有点心情,希成又似冤魂似的缠上来。

我问,"你来干什么?"

"我是你丈夫。"

我微笑,"我有种感觉,十五年后,你仍会以此为荣。"

"你也不应引以为耻呀,至少我拿得出来,你有没有过那种满嘴金牙、落魄潦倒的前夫,一般阴魂不息,十五年后还想处处抓住前妻来荣耀自己?"

我又气又好笑,"谁那么倒霉嫁给那种男人?"

"嘿,你别说,他前妻来得个漂亮,来得个成功呢!"

我笑,"你是说,天下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

"不足为外人道,那可怜的女人,就是我的女友。"

"那么你应该对她好、补偿她。"我正颜的说。

"破碎的心,无法弥补,谁叫她当年年幼无知,不带眼识人?"

我加一句,"她到如今还是不带眼识人。"

"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错了第一步以后,很难拔足。"希成一本正经的说。

"视人而定而已。"

"你别气定神闲,"希成说"等你再次想结婚时,你便知道辛苦——看清楚之后,人家已飞掉,匆匆的去抓一个,往往又是错的。根本这世上错的人多,对的人少,况且有品德的人早已儿孙满堂,谁还在外头泡?"

没想到他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那我一辈子不结婚。"

"你会很寂寞。"

我苦笑。

"嫁给涤明吧,他会对你好。"

我又不需他喂我吃哄我睡,凡事他帮不了我,对我好有什么用?如果肯嫁他,七年前早选了他。

"不过你要容忍他那种温吞水脾气,十年不升一次职,独自坐着对牢一日报纸四、五小时不发一言。"

我忍不住说,"人家现在也进步许多了。"

"是吗?他会送花给你?体贴得带你到山顶去散步,你们会不会在风中拥吻?"

我笑出来,"希成,我案头很多事要处理,你放过我,回去吧。"

他说,"让我回来,我不会答应你永恒,但至少我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你不会虚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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