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别再提,现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以便急急在华家抽身出来。
我暗暗留意报上广告,继而去见工,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我递上辞职信那日是星期六。
华光很震惊。
“这是什么意思?”他膛目结舌。
“我觉得这里不再需要我。”我说:“有聚必有分,大家仍然是朋友,我想开始新生活,到医院去归队,比较纪律化,也能够学以致用——这里已经没有病人。”
“可是孩子们——”
我并不是以退为进,但至少也会盼望有奇迹出现,他自己为什么不留我?为什么要托词孩子们?
“孩子们有褓姆。”我提醒他。
我并没有掩饰神情上的黯然。
“不不不,我不可以就这样放你走。”他说:“不可以。”
“我没说立刻,我信中给你两星期的通知。”
“两星期!”他焦急的说。
我看着他,他可以留下我,但是他不肯开口,我深深叹口气。
门铃响,女佣去开门,我抬起头,是上次那位女客。
“庄小姐。”佣人称呼道:r今天有空?”
看样子她是常常来的。
今日她穿件长丝棉袍子,非常文雅大方,头发松松梳著髻,我一见她,立刻自惭形秽,站起来说:“我先走一步。”
华光也不便当看客人面前与我拉拉扯扯的。
倒是那位庄小姐,忽然伸出手来说:“是卞小姐吧,华光常常说起你,说这个家没有你,要整个散开来。”
“哪里哪里,”我很慌张,“华先生乱说,我不过是在这里照顾他的生活细节。”
“客气了,”那庄小姐简直代表华光发言,以女主人姿态出现,“他说少不了你这个人。”
“开玩笑。”我也不再分辩,“我下班了,庄小姐,你慢慢坐。”
“再见。”她说。
我也不敢抬头,默默的往外走。
遍家途中,我买了一大堆毛线,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时间。
华光并没有打电话来,自然,他要招呼客人,我很怅惘,到底是男人厉害,什么时候身边有什么的女人。
到晚上,胡乱煮一点面吃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才睡熟。
是失恋?我问我自己,睡熟了又做梦,梦见华光向我求婚,我立刻答应,但婚后他发觉我种种不足,又提出离异,有许多经历,如黄粱一梦般,醒来出一身冷汗。
我的决定是对的,第一次推他是对的,那个时候他情绪不稳定。
我有点颓丧,又开解自己:生命那么长,也许也活到八十岁,届时有谁会记得华光与我这一段?
八十岁!我很感慨,要一日一日数下去,才会到那一日。做人真是苦多乐少。
又为华光受过那么多委屈……当时是我自愿的,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段关系会这么快结束,当时我是有私心的,谁会那么伟大,纯为一个男雇主损失名誉?
那班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说我偷鸡不到蚀把米?
很可能。我的勇气在冷清的公寓内渐渐消失,一切不如意涌上心头,不知如何应付。
睡梦中一直听到电话铃响,醒来侧耳细听,又不是真的电话。我糊涂了。
真可怜,爱上了华光还不知道呢!
我很唏嘘。
星期一我九点多到华家上班,为我的离职作出准备。
华光已经出门,我打点孩子们上学,完了在厨房做新的营养菜单,华光早已恢复,也不劳我多操心,在公在私都留不下来。
电话铃响,女佣跟我说:“卞小姐,华先生找你。”
我去听电话。
他说:“淑君,我们一起吃中饭,我有话同你说。”
“我不想出来。”
“那么我回来。”
“你的时间那么紧,不要赶来赶去,我已决定两个星期后上新工,你留我不住的。”
“不是留不留的问题,我有别的话要说。”他挂了电话。
我可以不出去,但是我不可以不让他回家来。
他回来的时候由我去开门。
他把我拉到书房去,关上门。
他先不说话,叹口气。
不知恁地,我鼻子发酸,心想:他大概要开一张三年的花红支票给我,表示感激,然后叫我走。
我应该收还是不收?
他说:“淑君,你想我怎么做?”.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淑君,你这倔强的女子,到底要怎么样才会明白我对你的心?向你求婚,你不答应,约会你,你不理,一见我病好,便想一定了之,我巴不得一辈子病在床上,但又怕你担心,嗯,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呆呆的看着他。
“淑君,人是有感情的,你真的只把我当一个病人?”
我张大眼睛。
“喂,是不是在你面前窝囊惯了,你看不顺眼?”
我没想到有这个转变,不知是悲是喜,一煞时没有反应。
“说呀,淑君,你要我求几次婚?再说下去,我都没信心了,又怕你再来一句话把我的诚意否决掉。”
“你向我求婚?”
“已经求过一次了。”他没好气的说。
“这次不同,现在你的情绪正常,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谁说我此刻情绪正常?我此刻才心乱如麻,要出尽百宝来表达我心意。你要回医院去,我不干涉你,我同庄小姐商量过,这是你的自由,她也觉得你对,但是你非嫁我不可。”
“她那么说?”我睁大眼睛。
“当然,她不但是我事业上的合伙人,也是好朋友。”
“啊。”我仍然回不过意来。
“淑君,你说呀,你说答应我呀!”
我再不敢放弃机会,“我答应,我答应。”
他欢呼一声,拥抱我。
外头的谣言仍然很多,更多了,都说华光不应在短短一年半间再娶,不过那个破女看护也有一手,击败强烈的对手(譬如说,庄小姐,但他们不知道庄小姐有丈夫姓张,不过大家惯了叫她庄小姐),也算是命大。
哎呀,什么都有人说,比人好一点点都不行,可是不让人说的人,也不值得羡慕,那准是连被说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觉得这半年等得有理。
心中不快与疑惑一扫而清,月兑下制服,我成为华家的太太,我会尽量适应新生活。
我并没有回医院去工作。婚后华光大男人主义毕露,我只以家庭为重。
不要放弃春天
对面屋子里,从来没有人出来过。
那里确是有人住的,我知道。萍姐也知道。
“他们姓舒。”萍姐说。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家的人。
那么大的一所房子,三层楼,只有顶楼有亮光透出来。
萍姐说,“只有舒先生一个人住,太太死了,伤心得不肯出来。”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
这一列西班牙建筑的屋子,共有六幢,其馀的起码住著五六个孩子,闹哄哄都霸住空地打乒乓。只有舒宅,没有人进出。
我用父亲的遗产买下三号,舒家是四号,我虽然也一个人住,但是他们都知道林小姐开一辆浅黄色跑车,林小姐是做设计的,林小姐一天进出好几次。
但是没有人见过舒先生。
他必然是位老先生了,否则没有可能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像他那样,能够把寂寞控制得那么好,非数十年的功力不行。我自从与男友分手,对社交也不那么热衷,不过叫我成年累月就家中,却还是不能够。
我的生活也是冷清的,常常睡到半夜,惊醒,再也睡不著,便燃根香烟听音乐听到天光。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舒家灯是亮著的。
寒冷的初春夜,独自捱过,并不好过,有时候问得想大叫,终於还是压抑下来。
我怕头发早白,天天早上起床照镜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