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课也没做。西洋历史要写一篇玫瑰战争的结论。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课,连饭都没吃好。
妈妈问:“小毛怎么心情不好?功课太忙了?”
我说:“妈妈,我这个童花头留了十三年啦,换个发型好不好?请周叔叔吃饭,我也没衣服穿。”
妈妈诧异的说:“什么吃饭?你小孩子也去?我们没打算请你。”
我一听,脸先臊红了,握着拳头,忽然忍都忍不住,气急攻心,哭起来。
妈妈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后来她总算让我去,我已经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这段时候发生的,怎么妈妈会这么疏忽?她该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去这个晚会,她应该知道。我伤心了一个晚上,也没睡好。
第二天上课没精打采。老师说英文小说要测验,那本“奇异故事”都是希腊神话,名字非常难记,不过我很有兴趣,还有一本“符”是华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读。周末自那个晚会回来非得再各重读一次不可,分数拿得坏,同学不尊重我,老师也不喜欢我,太重要。
我几时才十六岁呢?十五岁半,说出去永远被人当小毛。谁让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学走过一家公司,见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纱绣有小孔的,最好就是还有件斗蓬配,在这种天气不怕凉,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绣花,以下是净麻纱,轻盈而秀气。我非常高兴,奔进去问价钱,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块。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会买走,问店员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边,我隔一小时马上来取。店员很好,她说不用定金,但一小时后如果有人买,她就不留给我。
我叫计程车回家拿了自己的银行存折去银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来,马上去买那套衣服。那店员很高兴让我试,连一针也不用改。呎码刚刚是十号,太幸运了。周叔叔会请我跳舞的,一定会。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双浅蓝低跟的鞋子,居然也买到了,花得只剩车钱,回家妈妈很急,她说以后迟那么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叙述一下,她说我太花费,十五岁就买那么名贵的衣服,廿五岁怎么办?我只好陪笑。那存折里的钱是我好几年的压岁钱节蓄的,一下子都几乎用光了。怎么舍得?都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会请我跳舞。
丙然,那天周阿姨一见我立刻称赞说漂亮。
我们到了夜总会,吃法国菜,爸爸不让我自己点菜,爸爸最可恶。
周阿姨穿一件绣花软缎旗袍,那么特别。我觉得她这种年纪才好穿衣服,什么都合适。妈妈穿洋装,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这身衣服像是毕业舞会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个晚上没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妈妈一个位置,既不是对面,又不是旁边,什么也没说,他们四个讲的话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还是临走的时候,周叔叔笑说:“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温柔。
他的黑西装那么瑞正。
还是值得的,就是来看他这么一眼,听他说这句话还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月兑下衣服小心挂好,淋浴出来,听见妈妈低声与爸爸说话。
妈妈说:“小毛到尴尬年龄了,情绪非常不稳定。”
爸爸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像今天,硬是要跟我们去,什么意思?去了也不高兴。”
爸爸说:“顺着她一点,过这一、两年就好了。”
妈妈说:“但愿如此。”
我钻进毯子之前很有点歉意。
叫爸妈迁就我,太难为情了,也太不应该。
整个晚上梦见周叔叔。有声音对我说:“复活节有假,去约他出来,复活节功课没那么忙,他人那么好,不会拒绝你的。”做了一夜的梦,那声音仿佛是妈妈的声音。
醒来之后,想到复活节他就要离开香港,不晓得回哪里,我怎么找得到他?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呢!马上又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男人哭过。感觉坏到极点,但愿没有这种经验。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温习,把那两本书里的人名全抄下来,一遍遍的背。老师最喜欢抽人名来问,常常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对白,问我们(一)是谁说的?(一分)(二)说给谁听?(一分)(三)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一分)(四)说完之后发生什么?(一分)。不读得熟是不行的。
等妈妈八点半起床,我已经看完半本书。妈妈很感动,马上叫佣人去做我喜欢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妈妈的真是,女儿肯用功她就那么乐。她有什么好处?我做妈妈以后也会这么伟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结果躺在小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小毛功课吃紧,难为她年年十名内,不用咱们担心,物理怕要补习。”
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物质享受给比我们好,但是功课太辛苦。”
找心里说: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闹钟拨到十一点。
但是王君穗的电话十点半就来了。
我去接听。她说:我们去看早场。”
我说:“我有事,不去。”
“温习吗?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么肯让她知道我温习?要是她知道我啃书,她一定会紧张,人人那么用功,拿第一就难了,我也很自私,于是说:“不,爸妈带我去郊游,今天天气好。”
她放下心,“哦,那么改天去。你几时温习?”
我说:“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见。”
我放下电话,回房马上拿起书,读得十二分仔细。
也不知道怎么学坏的,对同学不说老实话,每个学生都想作潇洒状,其实不读书怎么可以成绩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会考考得不好,便没有希望进香港大学。我不愿意到英、美去升学,离家好几万里,苦都苦死。谁晓得?也许到十八岁,会喜欢去外国见识见识也说不定。
熬到下午四点实在不行,放下希腊神话就闭上眼睛,还有一本。心里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书就像受了催眠术似的。
测验完之后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个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几时可以再见周叔叔?
他回请爸妈的时候,能不能也连我也请在内。
我问妈妈:“周叔叔怎么不来?”
妈妈说:“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么好常来?”
“他忙什么?”
“渡蜜月,见亲戚朋友呀!”
“我们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见了我们吗?”
妈妈好不诧异。
看样子没办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么靠法?打电话找他。一定要老着面皮。
在爸爸的记事本翻到周家的电话号码,我摇饼去,“请周俊东先生听”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几乎马上想扔下话筒走。可是他的声音已经传过来。
我说:“我是小毛,周叔叔。”声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会儿,“哦,小毛。”他是那么愉快。
我能说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够了。我拿着电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第一次给男人打电话,原来结果是这样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这么尴尬。
“小毛,”他温和的说“有什磨事吗?”
如果没事也说上半天,太十三点,我可不要给他那样的印象,怎么办呢?
我随机应变的说:“周叔叔,爸爸妈妈说你好些时候不来我们家,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