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开一家小小的车行,我跟他做一辈子,也没出息。”
我抬头:“做明星会有出息?”
他犹疑了一下,“至少他们给我的薪水不坏,而且他们说我会有扬名的一天。你也这么说。”
“是的,我没有骗你,我见过太多的明星,谁该红,谁该不红,总有点分数。不要见怪,你不像车行出来的。”
他兴奋,“我希望好好的干一干。”
我不出声。这是一项赌博,他赢的成数很高,但是吃这种暴起暴跌的偏门饭,还比不上守着一家小车行稳,现在跟他说,他死也不会明白,将来明白了,又来不及了。凡世事多数这样,如今他名利心织,再泼几盘冷水,也是徒然,我还是省点唇舌算了。
雨忽而之间大了起来,我与他并没有急步奔,他只是指指前面有遮盖的地方,我们走到屋檐下去。
他说:“这层楼就是我的家,要上去看看?”
我诧异问:“这么近?”这附近都是中上级的小型住宅。
“是。”他耸耸肩,“公司为我准备的。”
电影公司就这样,把好好的年轻人拉过来,像买了一样道具,塞进什么模子里,就定个什么型──谁是玉女,谁是武后,谁是影帝,谁是巨星,出尽法宝,不过是想捞几个钱,不过总算互相利用,倒也公平。
“你一个人住?”
“是。”他说:“我会煮咖啡。”他春着我,“请你喝?”
我笑了,跟他上了楼,他住第十一层,小小的一房一厅,布置可以说豪华,然而其俗无比,却也不会比一般明星住宅差到哪里去,公司待他是优厚的,方导演有功。
他没一会儿就捧出了咖啡,肴来还真有一手,另外递过来一条大毛巾,坐在我旁边。
我抬头,“干吗?”我问。
“擦擦头发,都淋湿了。”他说:“当心伤风。”
他做得这么自然,我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就呆住了。
他问:“当记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没见你之前,导演说起,我还以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他说得很孩子气。
“不敢当,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月兑了外套,里面一件米色的麻纱衬衫。恐怕是他导演的杰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戏。
“你不会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给我看。
“为什么要笑?这是劳力。”我说:“劳力操饭吃,可贵。”
“导演叫我说是练功练成的。”他天真的说:“不准再提车行了。”
我笑了,“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他皱了皱眉,“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见过另外一些记者,你不一样。”
“这算恭维?谢谢。”我伸出了手。
他与我握握手,放开了。他的手强而有力,与他织致的脸不配。
我问,“你认为值得?由电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受他们的控制?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进去容易,一当你习惯了荣华富贵、花花世界,出来可也就难了,你年轻,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惊奇了,“为什么你这样问?”他肴若我,“每个朋友都为我庆幸,他们都羡慕我,怎么你倒这样问?”
我微笑,“我问错了?”
他摇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你对电影界很熟?”
我默默头,“我在报上编娱乐版。”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很多人说他们坏。”
“坏倒不坏,”我笑,“哪里都有坏人,这样子说来,报馆里的坏人并不见得比电影界的坏人少。我有一句评语:他们都太聪明了。”
“太聪明不好?”方正奇问。
“不好,”我说:“都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人。你耽久了,就会明白我的话,现在你年轻,我不想扫你的兴。”
他不服气,“你有多大了?完全一个前辈似的教训我。”
他替我把湿大衣挂在电暖炉附近供干,又再给我一个垫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岁。”我说。
“真的?”他一怔。
“骗你干什么?”
他细细的打量我起来。我含着笑,由得他看。他是一个可爱聪敏的孩子。方叔叔选人,总不会错。他是好材料,我喜欢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过份,一点也不油头粉面,但是观众不会忘记他的脸──漂亮得太特别了。
看够了,他说:“也不过八岁而已,而且看不出来。”
我说:“八年。等你有我这么大的时候,回头想想,就不简单了。”
“八年,八年后我会红吗?还是仍旧在车行里?”他倒在沙发里,“事情是难以预测的,是不是?”
“放心,你会红。八年,可以维持到那个时间。”
“赚到了钱,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较好的教育,”他说:“不用像我这样,做个粗人。”
我听着他,不知怎么,嘴边一直含笑。电影界里特别多孝子孝女,现在又来了一位,还没开始,就牵念着家,皇天大概不会负他这样的孩子。
他忽然说:“玫瑰,我喜欢与你说话。”
“谢谢。”我说。
“真的,你说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导演,他也常常教训我,但是他的调子不同──你认识导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现在听在耳朵里,恐怕会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他学问很好,有魄力,是电影界难得的一个人物,你跟看他,听他的话,绝对不会错。”
方正点看头。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
他现时觉得跟我说话有意思,将来就不会这么想了,将来他有随手可得的女人,大笔的片酬,闲来喝酒赌博,反正每个人都走这条路,他最有志气,也不过努力学习,升任导演,但是导演这么多,他会成功吗?恐怕不可能,以他的底子,做明星可以,不过是个牵线人儿,当导演得有脑筋?
我看不出来,他只有一张漂亮的脸。
八年合同,恐怕也是他黄粱梦醒的时候了。
看着地,我有无限的感触,任何一项职业都有起有跌,只是电影界的上落特别厉害,短短几年而已,旁观者都很清楚,但是当局的那些永远迷迷糊糊。
“你的报纸真会登我的照片?”他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了。
“当然。”
“照片呢?”他好奇的问。
“你的导演会给我。”我答。
“我很怕拍照片。”他说:“不是假话。”
“慢慢就习惯了。”我淡然说。
怕拍照,怕应酬,不赌不嫖不喝不吹,闲来开跑车,看剧本,听唱片……都是老套,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套,我听过多少次了?一向不喜欢访问明星,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都是绣花枕头呢?
我倦倦的靠在沙发上。
他说:“累了?”
〔想回家。”我说。
“再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留住我。
“为什么?”我笑问。
他坦白的说:“我寂寞。”
“啊?”
“签了合同两个月了,我跟以前的生活月兑了节,又没追上现在的生活。很想念以前的朋友;做完工,去买两瓶啤酒,坐着聊天,去武馆练拳,开着车子到处飞。现在没这些自由了,”他笑笑,“导演不赞成我见以前的朋友。”
“这是牺牲。”我看看他,“有女朋友吗?”
“阿桂?”他笑笑,“是的,她是女朋友,导演说我们还是不见的好,特别想她。”他说:“导演介绍了几个给我,也是公司里的人,很美,不过我还是想念阿桂。”
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清丽的女孩子──微黑的皮肤,扁扁的睑,大眼睛,一脸的纯真,穿套唐装衫裤。当然,这样的阿桂胜过任何女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