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伟大了。”、我笑。
“明天她会来找你。”
“明天十时正。”我说:“叫她不要迟到。要讲究气派,首先得学准时,只有最最小家子气的女人才迟到。”
“得令。”
从头到尾,那个洋囡囡没有说一个字。
也好,都说大部份美女不适合张嘴说话,至少她肯不张嘴。
第二天她来了,根准时。
小王的司机把她送来。
打开门,我没把她认出来。抹掉化妆,她精致的五官才完全显露出来,她穿牛仔裤与白线衫,长发披肩。
我让她进来,请她坐,端详她。
好皮肤好牙齿好头发。
尤其是那头浓厚乌亮健康的头发。好身裁:大而紧的胸、细腰、长腿。
但是最突出的还是五官的组合,眼睛很美。
我说..“化个妆我看看,可以浓一点,但是不要用鲜色,用浅米色调。”
她很听话,立刻动手。
每个模特儿随身都有一只大袋,里面藏着百宝。
一小时后,她已准备好,打算换衣服。
我摇摇头,“不用换衣裳。”
她略表意外,但一贯地听话。
我捧着照相机很久。如何拍得与众不同?也许我放弃拍美女的原因便是根本无法拍得与众不同,那还不如不拍。
月兑光衣裳?剃掉头发?都有人放过,甚至有人躺在棺木中。
我呆在那里。真不容易。
她很紧张,有点心怯。
我说:“我在构思,你随便走走,放松自己。”
怎么拍?
扎小脚拿水烟筒都有人试过。
当然我可以就这样老老实实把她拍下来,但我已说过,本市的美女有三十万个,那拍得了这么多。
伤脑筋。
我用宝丽来相机胡乱按着。
气氛越来越紧。我放弃。
她嗫嚅的问:“我是不是不够好?”
“不不,不关你事。”我说:“是我找不到方针。”
也许说话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对方。
我问:“你几岁?”
“十九。”
已经十九了,那么行动要决,否则就老了。
“从前做什么?”
“念过一年商科。”
“怎么认得小王的?”我问起私事来。
“他是我老板。”
原来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总会有出路。
“他对我很好,”她忽然说。
“看得出来。”
“他说你很出名,会把我拍得很好。”
“你这样的身形面貌,谁拍都一样。”
“可是他说用你的名字,人们会对我另眼相看。”
原来如此。所以,收这个钱我是心安理得的。
我递一杯茶给她,她捧着喝,像个受惊的孩子。
我取出来照相机,捕捉她这一刹那的神情。
“你是小王的好朋友?”她天真的问。
“多年了,那时在一起念大学。”
“念大学真好,我也想念大学。”女孩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读大学未必很好很有用,但,只有读过大学的人,才有资格说读大学未必很好很有用。”
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微微点点头。
这么纯,但有什么关系呢,她长得这么美。
据说这一类的女人最快乐。
“很多人以为我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钱。”
“啊,”难道不是吗?
“他们都不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我拍完一卷底片又一卷。我说:“继续说话,自然一点。”
“我很爱他。”她说:“虽然他比我大十五岁,头发有点秃,又比我矮,但是他对我那么好,我真爱他。”
我略为感动,小王的银弹政策倒有效。
“认识他之前,我天天坐在打字机面前,同事们都不喜欢我,专把最难的文件给我做,我弟弟没机会上大学,而我哥哥在厂里做,我父亲六十多岁不能退休,母亲脾气很躁,身子又坏……”
我微笑,“但认得小王之后,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她睁大眼镜,“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猜也猜得到。一遇见并不太小的小王之后,女孩的母亲可以雇用佣人分担家务,她的父亲即刻可以吃早茶散步玩玩股票渡日,兄弟爱读书可获安排升学,喜欢做生意的便得到小资本做其老板,几乎五时三刻便可以搬到较为舒适的地方去居住,什么都不缺……”
有什么稀奇呢,金钱并非万能,没有了它却万万不能。
小王是个很慷慨的人物。
“你说他会不会同我结婚?”
我沉吟。我不知道。
这种人家娶媳妇另外有一种看法。
美丽的女孩颓然,“我没敢提到婚姻的事,虽然父母都逼我向他提出这一点。”
“其实维持现在的关系也很好。”
“他女朋友那么多。”原来她不大有自信。
“即使结了婚,他一样可以有女朋友。”我手并没有闲着,一直按快门。
“我知道,”她渐渐不当摄影机是一条蛇,习惯下来,“但是婚后我会成为王太太,就不必理会他外头有多少女朋友了,是不是?”
叫我怎么回答呢?没想到八十年代的外型之下有一颗二十年代的心,女人只要抓紧名份与钱财,什么都不要紧。一时间我觉得很空虚,尽避外头有那么多女性为争取她们的权益而作出牺牲,但有一小撮女人是如此的不争气。
“他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女朋友?”她问。
“我不清楚,我想是没有了,他极之喜欢你。”
她面孔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那天没有什么成绩,我在一小时后放她走。
把照片冲出来看,都很普通,不能交货。
我搔破头皮。怎么办?什么绰头都出尽了;美女与蛇,美女与猛兽,湿淋淋的美女,穿男装的美女,原始的美女,美女与乐器,美女与名车……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是没有被拍摄过的。
我倒在床上。
没有什么比动脑筋更使人疲倦,我觉得无法交差。
她是一个那么普通的美女。
摄影机所能捕捉的,是有灵魂的美女。
此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情愿拍摄海洋的微生物,不是喜差使清高,而是因为差使容易。
正像一些人不喜写流行小说,因为小说流行,必有人看,有人肯看,就有人会批评,故此不易写,不如写文学作品,没人看的东西到底容易做,至少竞争少得多。
有谁会介意我把一只水母拍得角度欠佳呢?最低限度水母本身不会抗议。
想得太多了,我终于熄灯睡觉。
第二天她又准时来。
这女孩有她的好处,她很干净,衣服上一点渍子也没有,同时她的动作不过火,不会以为自己是舞会之后。
她在嚼口香糖。
我叫她把糖吐出来,她依言而为,很听话。
这一日,仍然没有收获。
“下午,我会去买衣裳。”她说。
“到什么地方?”
“乔哀斯。”
“阿。”
“我有一张美国银行的金色信用卡。”她天真的说:“小王说,快要出白金卡了。”
说不定将来还要出钻石卡。
“你用什么信用卡?”
“我?我用现金。”我的酬劳也收现金。
“啊。”她略表失望。
她会认为我士。但她不知道,当小王真正对她放心的时候,他会给她现款,给她自由,不理会她把钱花在哪里,或是什么人身上。
我跟她出去,陪她买衣服,想进一步寻找她的特点。
她无甚品味,只要是新鲜的东西,就乱买一通,根本连价钱都不看。
我心想:小王求仁得仁,要一个洋女圭女圭,便得到她,而且总得好好的装扮她,你几时见过憔悴的洋囡囡?
同样款式,标价惊人的皮包她可以一买六七只,用来送人吧,我想,姐妹淘有福了。
我仍不断地运用我的照相机。
她与我熟了,对我的相机嫣然一笑。
在门口,她碰见了朋友。
她轻轻同我说:“看到她没有?以前是我们公司里的女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