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景昆在咖啡室等。
我们见面之后,他很快觉得气氛不对。
“为什么吞吞吐吐,”他诧异,“有什么话要说?”
我有点闷,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来,让我来博你一粲。”他自口袋取出一副时款的太阳眼镜,戴上去,“母亲买给我的,她说戴上跟普通人一样。”
我一呆,并不觉好笑,只觉深深凄凉,跟普通人一样?有什么可能跟普通人一样?又有什么必要跟普通人一样?景昆自有他存在的实力,为什么朗伯母不能承认事实?
我强笑说:“我不喜欢男人在室内戴太阳眼镜。”
“我也是。”他除下眼镜。
我按住他的手,“景昆,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仍然开不了口。
“我母亲跑到你家去说过许多荒谬的话吧。”
“不,朗伯母不是那样的人。”
“她很天真,对许多事有憧憬,你放心,我倒是很实事求是的,我并没有幻觉。”
我很感激,没想到他把事情先说了出来。
“很悲哀,是不是?”他的声音降低,“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另一步的进展……不过不要紧,”他又振作起来,“我所需要的,是你的友情。”
“景昆,你大明理了。”
“我能不明理吗?尽避我这么努力,有许多事,是我能力所做不到的。我不能陪你旅行,欣赏名胜风景,我不能陪你看电影电视看书,你说,干什么是用不到一双眼睛的?我能要求旁人为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他有点激动,我连忙拍拍他的手。
他平复下来,叹口气。
又说:“我只能与同类型的异性谈婚嫁,但是父母照顾我一个已经足够,我不想再累他们。”
“胡说,你并没有拖累他们,有很多子女连累父母,但那个决不是你。”
他完全恢复了,微笑道:“够了,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否则就要变自怜狂。”
我也笑。
“妈妈很为我终身大事担忧。”他感喟的说。
“景昆,你认为我们还应当经常见面吗?”
“为什么不?”他说:“你有其他的朋友,我也还有其他的朋友。见不到你,是我生活上很大的损失。”
“伯母她──”
“我会同她解释,她会明白的。”
“景昆,”我侧侧头,“这么多朋友之中,我最喜欢跟你相处。”
“是吗?”他很兴奋,“我很高兴。”
“我觉得你乐观、爽快、细心、敏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最主要的是,你关心我。”
“太好了,”他畅快的笑,“太好了。”
那日回家,我觉得心头如放下一块大石。
我以为已把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一切天下太平。
我甚为天真。
一个周末,我约了景昆,刚要出门,母亲叫住我。
“去什么地方?”
“与景昆去钓鱼。”我不在意的说。
“女儿,我可是警告过你的。”母亲不悦。
“我们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我不经意的说。
母亲似乎有点恼怒,“怎么说明?”
我很少见到母亲对任何事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大为意外,怔住,瞪着她。
“朗伯母说景昆数次在晚上叫你的名字,又哭,你不知道吧?”
什么?
“叫你别把事情看得太轻松,你不相信。”
我面上变色,发呆般作不得声。
“他不止想与你做朋友,你现在明白了?”
“但是他连我长得怎么样都不知道。”
“他是盲人,这对他来说,有什么要紧?”
我跌坐下来。
“我不是反对你的感情生活,但是你别给景昆有任何的假象。
我咬咬牙,“好,我这就同他去说。”
一向我与他的约会都非常准时,但今天我迟到到十分钟,老远看见他在约定的地方等,神情非常焦急。
“景昆。”我叫他。
他转过身子来,抓到我的手,松下一口气。
我轻轻缩回手。
由我开车到水塘去,一路上我沉默得很。
他一直引我开口。
我终于在心中编好一个故事。
“今日有人教训我,所以迟到。”我说。
“什么人?”
“另外一个朋友,他要约我今天,我推他。”
“谁?我认得吗?”景昆故作轻松。
“我们走了有一段时间,”我说:“只不过先一段日子在冷却状态,现在好像又有新的希望。”
“他……”景昆的声音变得很不自然,“你们会进一步谈其他的事?”他是指婚事。
“嗯。”我答。
妈妈说得没错,我太大意,现在看来,景昆真的对我有意思,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可以介绍他给我认识吗?”景昆问。
“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你能看上他,他就不普通了。”
我强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喜欢我。”
“如今你抽不出时间来陪朋友了。”
“嗯。”我故意有点不好意思。
“我明白,害你们两个争执.不好意思。”他转过面孔。
“他是不是很专制?”我问。
“并不,他自然想有比较多的时间与你相处。”
景民一点也不露出来。是以我一直不知道他对我不止友情,这个可怜可敬的人。
我们两人默默垂钓,不发一语,我连鱼饵都没有放上去。我反反覆覆的问自己:我肯作出牺牲吗?答案是:我更希望有一个可以陪我潜水打球看电影的配偶,我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
我叹口气。
他听见,微笑道:“你心思不属,我们回去吧。”
我并没有反对。
这次之后,我很久没有去见景昆,自然恍然若失,又担心他的情绪问题。
饼了很久,约莫三两个月,都没有消息。
妈妈向我提起,“你终于跟景昆疏远了?”
我点点头。
“他以为你有爱侣,快谈到婚事了。”
“我总得找个藉口。”
“这也好。”妈妈点点头,“他会有一阵子伤心,但总比再拖着好;人家会怪你玩弄感情。”
我打一个冷战。
“如果他是一个健康的人,那还可以,现在你要分外当心。”
连做朋友都不行。
是我不好,我对景昆说过许多甜言蜜语,本是为着鼓励他,听在他耳中,可能变为其他的意思。
正在七上八下,景昆主动找我。
他的声音一贯亲切偷快,现在我当然怀疑他是装出来的。
他问:“许久不见,有没有兴趣去听小提琴?”
“我不方便出来,”我也非常愉快的说:“最近我在应酬他的亲戚朋友。”
“啊,”在电话中还是什么异象都听不出来,“能不能叫他也一起来?”
“他对音乐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也好忙。”
“那么──”他还想建议别的方式。
“改天吧,”我说:“景昆,你要保重。”
“再见。”他挂了电话。
我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这以后,他就不再打电话来了。
因是邻居,我们有时候在电梯上遇见,避无可避。
我不是想欺侮他,而是不忍与他打招呼,但是他有本事把我认出来。
“──是你?易?”
“你怎么知道?”我很汗颜。
“你身上的香水,同一个牌子的香水搽在不同人的身上,会有不同的味道,一闻就认出来。”
我讪讪的问;“最近好吗?”
他耸耸肩,“老样子,你呢?”
“也是老样子。”
“你应当有很大的进展才是呀。”
我不想再撒谎,我觉得说谎简直太痛苦了,所以只是含糊的应一声。
电梯的门一开,我就走出去,一边说:“我先走一步。”
我不敢回头看他。
他成为我心头的一块大石。
我觉得对他不起,相反来说,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们此刻可能已更进一步的谈到其他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