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六五号房间?”
“是。”
电话接过去,周柱立紧张起来,他听到有女声喂地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他紧绷看的神经忽然负荷过重,他无法应付,挂断了电话。
他闭上双目。
他问自己:周柱立,你在干什么?
头脑渐渐清醒。
他同她只见过一次面,他就追到伦敦来找她,目的是什么,希望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慢着慢着,他们当中岂止隔着一个大西洋。
真奇怪,要到这个时辰才晓得此行有多么荒谬。
他睁开眼睛。
小客栈走廊灯光昏暗,客人多数老弱,要不,就是似他这样的过客。
同五月花酒店的雕梁画栋,水晶玻璃吊灯不能相比。
他去找她?
不要笑死人才好。
一颗心渐渐平静,也死了大半。
他牵起嘴角笑自己。
出来散散心也好,过去两年日子过得实在太呆板沉闷,不出来只怕会发疯。
他走到街上,看清楚了这个黝暗的城市。
在名胜区逛到下午,顿觉疲倦肚饿,回唐人街,忽然看到利口福招牌。
他推门进去,叫一碗叉烧饭。
女侍走近,“嗳,是你。”
是公路车上少女。
他朝她点头。
叉烧饭来了,碗特别大,肉堆得满满,另加送油菜一碟。
吃完了,付账之际,听见少女与店主咕哝,“华英俱乐部又叫外卖。”
“敝店不送外卖。”
“可是||”
“不胜其扰,不能忍耐。”
“我想,爸,还是再敷衍一次。”
周柱立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对那大眼睛少女有好感,他轻轻说:“外卖?我送去好了。”
少女转过头来,一脸感激之情。
中年人啼笑皆非,“你知是送往何处?”
周柱立笑,“华英俱乐部,就在转角二楼。”
“好,好,尊姓大名?”
当下他们交换姓名身份。
邓氏父女正是利口福店主,另外厨师是表亲,当下做好十多碗汤面,由周柱立挽起送去。
一敲门就开。
一名大汉出来,“这次还算爽快。”
收了面,想推上门,被周柱立伸手一格。
凶神恶煞,“干什么?”
“盛惠三十镑正。”
“什么,”对方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我们吃东西需付钱?你莫非吃了豹子胆!”
周柱立仍然不卑不亢地道:“请付钱。”
大汉正欲发作,身后却有人说:“付他。”
“什么?”
“另加小费,好家伙,有胆色。”
周柱立收了钱,回到利口福,把钞票交给邓老板。
那中年人目定口呆,“这是什么?”
“客人付的账。”
老板眼珠子凸了出来。
周柱立解释:“大概从来没有人提过需付钱,所以俱乐部的人不晓得要付账,一经提醒,他们十分惭愧,便即时付清。”
少女开头发怔,后来笑得打跌。
“大家都是华裔,好说话,况且,也不值得为几碗面开到外国人的派出所去。”
“你是福星才真。”
周柱立沉默了。
是吗,他有运气?
不见得。
“紫珊,斟杯茶给小周。”
他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邓小姐送他出门。
“你是新移民?”
“不,只是游客。”
邓紫珊看着他,“愿意留下来吗?”
柱立一怔。
“我们父女很需要你这样的帮手,实不相瞒,他老,我弱,时时遭人欺侮。”
柱立低下头。
这倒是个机会。
“你逗留多久?”
“五天。”
“请考虑我的建议。”
邓紫珊回转店裹做生意。
回到旅舍,柱立实在太累了,倒头大睡。
还是做梦了。
看到一个雪白皮肤的女孩同他招手。
醒来,发觉是个阴雨的早上。
他怔怔地为前途设想。
回去也没有意思,不如留下来打一年工。
从司机到餐馆,不能说哪处高哪处低,都是营生,他渴望转变。
可以写信回去辞职,二房东处,一个电话便可退租。
不如与邓家谈谈条件。
他到走廊底去淋了一个浴,胡髭刮乾净,换件衬衫。
再在利口福出现,邓紫珊几乎不认得他。
邓伯颔首笑,“原来是个英俊小生。”
谈到食宿问题,还有,薪水若干。
邓紫珊说:“工作时间长,很难进修,一进这道门,也别想走出去。”
“你别吓唬他。”邓伯赔笑。
“这是真的。”紫珊坚持。
“请说下去。”
“可是收入还不错,连小费并不比外头一个银行经理差。”
柱立点点头。
“我们家有一个有窗地库,可以租给你。”
“证件?”
“有了工作,自然可以申请延期居留。”
之后日夜都会见着邓紫珊。
有缘千里来相会。
邓伯说:“你带他去看看屋子。”
邓紫珊笑,“离市区大约廿五分钟车程。”
柱立想起来,“昨日,你怎么会在公路车上?”
“车子拿去修未取回。”
如果不是,他不会见到她。
小小镇屋在市郊,簇新,地库有简单家具,可推开长窗走到草地。
当然不是租给每个伙计,由此可见对周柱立确是另眼相看。
他不是贪图收入,而是这一份关怀。
他长年生活孤苦,缺乏温情,故十分感激邓家父女。
他决定留下来。
邓紫珊只问了一句:“你为何来英?”
他如此答:“追求更好的生活。”
紫珊颔首,“同所有的华侨一样。”
他一投入工作,如同为利口福添了支生力军。
什么都做:送货、清洁、侍应、厨房……任劳任怨,并且虚心学习。
不过是眼看手见工夫,不难学会,待客殷勤大方,一日,有洋人来吃午餐,点两菜一汤,颇有重复,柱立给他推荐另一味拼盘,客人又问猪肉是否冷藏肉,柱立耐心解释,并取出鲜肉给他看过。
那人是当地一张报纸的饮食栏记者,回去在专栏裹给利口福三粒星评价。
邓老板乐不可支,把剪报贴在大门口。
周柱立则一笑置之,照常勤力工作。
厨房一只锌盘漏水,由他修妥,储物室油漆剥落,他髹得光洁如新,店堂灯罩通通抹净,坏灯泡撤换,地方顿时明亮起来。
邓紫珊默然,怎么舍得这个人走。
她父亲悄悄说:“那就看你的了。”
一家小餐馆能留得住他吗?
紫珊帮他做洗熨,如今裹外分工,彼此生活都好过不少。
可是,在梦中,柱立仍然梦见那白皙皮肤的美少女,她叫区宝全。
这件心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听。
人家可能已经去了巴黎、纽约,甚至温哥华。
可是,他反而在伦敦留了下来。
饼圣诞,利口福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下午,周柱立藉辞有事,告两小时假。
他出去替紫珊挑件礼物。
走进大百货公司,他走到名牌专柜。
他知道紫珊想添只好一点的手袋。
一走近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的心咚一跳。
不会吧,她应该早就走了,抑或,人家时时来伦敦作客,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
她开口了,一点不错是同一把娇俏声音:“我要这全套行李。”
周柱立惊喜交集,正欲上前招呼,就在此时,一个穿名贵西装打大花领带的中年男子趋向前结账。
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低声用中文说:“气消了没有?”
她悻悻然答:“差远呢,你还欠我一套钻饰,”她掩着脸,“谁叫你老婆打我一巴掌。”
中年人见附近有人,嘘地一声。
她吩咐店员:“送到五月花酒店去。”
两人离去,留下石像似的周柱立,天啊,那便是她的女神。
店员过来问:“先生,想看什么?”
他竟糊裹糊涂为她一直跑到伦敦来。
周柱立指一指手袋,“要黑色的。”
墨色实际经用,柱立怜惜地想,紫珊就是如此实惠。
手袋放盒子裹包装得美仑美奂,他找个地方坐下来静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