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没走。
第二天上班满眼红丝,我都不知多久没有睡足一觉了。
开会的时候,与新来的女编剧谈论《青年的一群》剧集,剧中有一个风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编剧看我一眼,与方薇眨眨眼,她笑说:
“最好让施先生客串,哈哈。”
炳哈哈。这是我对外的形象吗?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我已中年了吗?中年人,风流的中年人。
年轻的女孩子说:“施先生,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齐人’?”
齐人?我呆呆的看着她。方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说话如刀片,伤人而不自觉。
我沉默着。
她天真的打量着我。“男人是否起码有两个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听说你太太与女朋友都同样的美丽出众?”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来就走开。
下午总经理开会,跟我发牢骚,说我未有将手下的人“物尽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点,合约上每位编剧每年应交剧本七十二个半小时,但是平均下来,每人只交了三十个半小时,有一半薪酬是浪费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还要补她薪酬,你看看这情形,是否应该设计把工作分配得均匀一点,抑或减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说:“第一,编剧不是‘物’。”
总经理笑说:“那么‘人尽其用’。除了方薇外,还有别人能写吧?你怕别人不听话?”
“什么意思?”我反问。
“我听闻人家说你也很有点忌才。”他坦白说。
“忌谁?”我已经很不舒服。
“当然不是任思龙,”老头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们终于获得到互相了解。”
“这是我的私事。”我铁青着脸。
他咳嗽一声,“嗳,我是说,其实思龙是不必辞职的,她工作能力强得很,但是她坚持要走,我们与她又没有合约,啧啧啧。”
我待他说完,并不搭腔,冷冷的看着他。
没想到这件事自头到尾成了整间公司的笑话资料,他们在我面前并不忌讳,由此可知他们轻蔑的程度。
“扬名,我要说的还是节省能源。”他话归正传。
“我认为创作才能是没有办法用得尽的,不是每个编剧都可以不停地写下去,有时候筹备过程也需时间。”我尽力耐心地解释。
“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总经理。”他不客气,“但这一行还是有职业好手,不见得人人要经过你那无懈可击的制度才能生产剧本,不错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没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压下去,也许下意识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采?”我忽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不一次寻常的开会,而是他在控诉我。我紧张起来,按捺着性子。
“你有什么具体的证明?”我问。
总经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说:“因为你手下有一个辞职的编剧,跑到对台去,创作出一个绝成功的剧集。”
“谁?”我问。
“你应当知道《梨花泪》的作者是谁。”他讽刺地说。
“我们各台的制作方针不一样。”我说,“他们的编剧由导演挑选引导,我们这里一视同仁,编剧时常与不同的导演合作。”
“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尽其用,扬名,走宝的事不能天天发生。”
“总经理,可并没有天天发生。”
“听说你很照顾自己的同学?凡有中文大学的毕业生来请求你,一律收留,不顾经验能力?”
我实在忍不住了,“请问你这些消息始源来自何方?”
“扬名,别动气,你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你要对公司的收视率负责,你的职权与义务相等,你是中文哲学科出身,对管理科学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总经理,你升我职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此怀疑过。”我的脸直挂下来,气憋得慌。
他凝视我良久。
“扬名,我只是劝你工作当心一点。报上说我们这里的高职位年轻职员,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巩固职权上面,扬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怀疑我?”我说。
总经理叹一口气。“我有如此说吗。”
我闭上眼睛三秒钟。我应该有骨气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辞职!你另请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帐单要付。美眷那边的租金与赡养费。思龙又要搬过来。
我折下腰。“我明白。”
“扬名,别介意,我觉得我们之间坦白一点比较好。”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若无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说。
“我先回去了。”我说。
我拉开门走出总经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这里,不多久前就在这里碰到思龙,第一次认识她。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吧。我叹口气。
我们已经花费太多的时间来与生活斗争,已经够累的了,我还有什么精力来恋爱呢?我疲乏地靠一靠墙壁,拿纸杯取水喝。
那边两个女秘书在低声说话。
“——什么人在里面?”
“台那边过来的,创作组主任施扬名。”
“干什么?要紧吗?”
“在吃‘排头’。”
“干吗?”
“老头子就喜欢这一套。前天营业部来说施扬名不过是中大毕业生,若没有电视台,不过在私立中学教一辈子书,如今工作机会好,升到这地步,小船不堪重载云云。”
“不能这么说吧?”
“谁知道。老头子喜欢听闲言闲语。”
我头上“嗡”地一声。
饼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门开一下关一下。女秘书们的对白马上静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两个女郎的面孔。
我叹一口气,我的仕途不过如此。到此为止。
我有什么能力恋爱呢?恋爱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创作组,玛莉迎上来,我跟她说:“我要早走。”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精神不佳。”我补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请假的理由。我忽然怀疑我的存在价值,在这机构中,没有我,太阳一样照升起来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电话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问。
“是。”
“目前的租金贵得发疯,中下的住宅区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总不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辈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笔开销。”她说,“你收入够吗?”
“这你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
“我一辈子没赚过半个铜板,我想任思龙大概会带着钱过来贴你吧。”
我不响。过了一会我说:“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杂物呢?”
“买新的也可以,回来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没想到是任思龙,我还对她特别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吗?”美眷讽嘲地,“因恨生爱?”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挞我。
“用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以前带小宙的那一位请回来吧。”我说,“先把节蓄用一点再说。”
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由我搬回你这边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龙家去,岂不两家便宜。反正房子写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喜欢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当你会介意,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动那点点节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没个调动,那怎么可以。”
美眷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她也懂得为生计打算。
“就这样吧。”美眷挂断电话。
我用手托住头。奇怪,我心中没有丝毫柔情蜜意的感觉。今晨才与思龙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