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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假使苏西堕落 第2页

作者:亦舒

她出去了。

苏西知道母亲想藉故静一静,今天这件事勾起大多回忆,她一定感慨万千。

累了一天,在雷律师处喝的香摈又冒起泡来,苏西躺到长沙发上去,不消片刻,已经熟睡。

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因为担心,也与心理医生谈过梦境。

开始的时候,梦见她自己走进一个客厅。

苏进苏近与苏周都已经坐在那里,这不稀奇,可是突兀的是,他们是成人,她却还是小孩。

她尴尬地站在一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来,也不知道需见什么人。

忽然听见苏近与苏周咕咕笑。

当然是笑苏西。

苏西本来不叫苏西,父亲叫她苏迪(内“西”),一样有一只撑艇,只是少了一点。

母亲在填写出身证明文件的时候,沉默地、固执地只写了一个西字。

自此以后,连名字也成了笑柄。

苏近与苏周是那样喜欢取笑人,事实上,她们的嘴至今尚在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笑歪,堪称奇迹。

苏西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不久她会醒来,可是仍然难堪羞愧到极点,梦与现实何其接近。

只听得苏近笑道:“浑身都是毛,简直似只动物。”

梦中,她们每次取笑讽刺揶揄的题目都不一样,内容却保证一般精彩。

“你看她那头发眉毛,简直黏在一起,手手脚脚黑墨墨,一看仔细,也是汗毛,哈哈哈,是个毛孩。”

无论她们说什么,苏西总是开不了口,承受着无限屈辱。

她试过在梦中挣扎张嘴,可是只能发出哑哑之声,似只乌鸦,急得她热泪直流,于是引起更多耻笑。

心理医生同她说:“你已经长大,不必理会出身,鼓起勇气,开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么关系,你一旦耿耿于怀,自卑不已,这噩梦终日会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苏西叹一口气,正想自梦中走出来,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的手脚身体迅速长大拔高,在数秒钟内变成一个大人模样。

噫,苏西不再是七岁,苏西已是二十三岁。

接着,她呀地一声,发觉会得开口说话。

她指着苏近,“你!”

苏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这是谁、什么时候进来、怎么会得站在门角。

“哎呀,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我叫苏西,”她一字一字说出来,“苏──西。”

她踏前一步,握着拳头。

苏近与苏周害怕了,姐妹搂作一团。

苏西甚有快感,想挥舞拳头,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铃声大作,甚为吵耳。

刹那间,她醒了。

哎呀,这是一个好梦,她真不愿醒来。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医生。

司徒是个英俊温柔的年轻人,现代译梦人,而且会替客户坚守秘密。

他听完苏西叙说,想一想,“你已得到释放,不再自卑。”

苏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过,一个真正不介怀的自由人,不会做这种梦。”

“这个我也懂,从今以后,轮到他们梦见我挥舞着拳头分掉他们四分之一财产。”

司徒耐心他说:“不,也不是那样。”

苏西静下来,“应该如何?”

“应该心胸里完全没有那一家人,你才会得到真正释放。”

苏西释然,“这是至高境界,明镜本非台,向来无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会永远记得他们。”

“那么,你心中永远有创伤。”

苏西承认,“可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伤疤,人生怎会十全十美。”

“说得很好,有没有想过遗产怎么样用?”

“我不懂投资,也不会做生意,我想,会慢慢使用利息。”

“已经可以令你舒服地过一生。”

同一天,雷律师找她:“你得见见朱立生。”

“谁?”

“请勿掉以轻心,这朱立生与我同样是你的品格评选人。”

“我可不知家父有这位老友。”

“你一向知得很少。”

这是真的,她从未踏进过大宅的门,过年过节,父亲只来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个有特权的客人,一次,约七八岁模样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说:“谢谢你来看我们。”她记得父亲笑了。

又有一次,他带来一个朋友,送苏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游记人物玩偶,苏西珍藏至今。

苏西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分开,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当好,房子、车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

中学毕业,替成绩不是上佳的苏西找了几间小大学,苏西挑美国加州是因为当时一个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学,结果到了彼邦,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苏西并没有读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边永远看不起她,但是她却没因此患出人头地及扬眉吐气情意结。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价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对她刮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转移的事实。

毕业时,父母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那帧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这里,雷律师打断她的恩绪:“明日下午六时,你到美国会所德萨斯厅见他。”

“遵命。”

案亲病发的一段时期,她应召去看过他,苏进他们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监视,毫不避嫌。

苏西认为他们欺侮病人,十分愤怒。

可是她其实并不认识病中的父亲,他从来都是个陌生人。

与一般病人不同,他并没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样穿西装在书房中工作。

每次见到苏西,总是很宽欣。

“你来了。”他说。

除此之外,没别的话。

有时也说:“来,替我把这份资料储入电脑。”

通常,那个监视人会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来,像一只猫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样。

渐渐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装与衬衫越来越大,似只空洞的壳子。

然后,他进了医院。

晚上六时,德萨斯厅。

一走进去,便看到一大瓶黄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领班说出她约的人,恃者连忙带她到一张空桌坐下。

苏西想喝酒,可是太阳还未下山。

她听人说过,日落之前喝酒,是堕落行为。

苏西嗤一声笑出来。

她不知身后已经站着一个年轻人,津津有味看着她。

等到发觉身边有一道影子,才转过头来。

她十分讶异,这不可能是朱立生,这人不过三十,不不,甚至不超过二十六岁。

丙然,他伸出手来,一边说:“家父有事临时赶往新加坡,他失约了,叫我来招呼。苏小姐,我叫朱启东。”

苏西反客为主,“你好,请坐。”

“家父说抱歉,改天再请苏小姐。”

因本来见的是他父亲,苏西不禁老气横秋、视朱启东为晚辈,顺口问道:“读书还是做事?”

那朱启东有点迷惑,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女子与他一般穿白衬衫蓝布裤,他从未见过女子有那样旺盛的毛发,一转过头来,他看到天然浓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与一双炯炯大眼。

朱启东有点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说:“已经在做事了。”

这时,苏西已经知道语气不对,有点造次,可是一时下不了台,只得死挺,轻描淡写地问:“干的是哪一行?”

朱启东顺她的意,诚惶诚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儿科医生。”

啊,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飞溅出来,沾到苏西脸上。

“怎么会有空?”

“我正放假。”

“你时时放假?”

“不,刚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到蒙古乌兰巴托回来。”

苏西探探身子,“去干什么?”

“我负责帮助当地儿童医治缝合兔唇裂颚。”

苏西凝视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问:“没有薪酬?”

“是志愿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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