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仍然没有出现。
我与家明都没有提到他。但他的影子不会消失。
我不愿披白纱结婚。我觉得不配穿白纱。我知道我是什么。这年头野鹤结婚都上教堂找神父披白纱。我倒觉得我不配。我们只去注了册。也没有上酒楼。我只有莉莉一个朋友。什么酒席。
爸妈有点失望,但是他们在报上又登了一段广告。报纸广告如果没有父母这种人支持,恐怕要赔本的。
于是我们收到了很多礼,很多贺卡。天下如果没这种人,恐怕商店也是要关门的。
家明需要我。他真的需要我。他待我像一个浮于,他是一个将溺的人,要紧抓住我不放,我是他唯一的救星。他还是那么耐心。他喜欢我穿的衣服,我头发的样子,甚至我抽烟、喝酒。他爱我。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那么弱的一个人。
他腕上那一条疤是不会褪的了,他把手表盖在上面,没有人看得出来。没有人。
噩运才开始呢。我知道,我很明白。
有人送了一样礼来,一只丝绒盒子。没有卡片。我的心开始狂跳,手心开始冰冷。我看看家明,他比我还害怕。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打开盘子。
是两只十字架,一大一小,一对儿。在十字架后面刻着我们的名字,年月日。十字架中央镶着钻石。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我知道。家明也知道。
坚。
真够讽刺。
送我们十字架。
我害怕。
我把盒子搁在一旁,饭吃不下去了。
妈妈很喜欢,怂恿着我们戴上。
我们只好挂上。
然后有人按铃,在闹哄哄的亲戚朋友当中,佣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坚。
是坚。
粉红色的衬衫,全身黑,一只金表,一条金表链子。他在微笑。
家明握紧了我的手。我握紧着他的手。
我连一个微笑都逼不出来。
他不肯放过我们。
然后他走近来,他自衬衫底下掏出了一条链子,链子下坠着一模一样的一个十字架。家明别转了脸,他抓得我的手发痛,他的手颤抖着。
忽然我笑了。
“欢迎你来,坚,欢迎你。”我说。
“我晓得你会欢迎我。”他把十字架放回衬衫里。
我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和的。我镇静下来,毕竟我是胜利者啊,无论胜利得多惨,我还是胜利者啊。
“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坚笑问。
“当然,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如果你来看家明,你也会见到我。我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坚,中国人说的,爱屋及乌,家明是屋子,我是乌鸦,对不对,坚?”
“你是魔鬼,辛蒂,这只十字架真配你。”
“谢谢你。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得到了你,通过家明,我还是得到了你。”我说。
家明在一旁听着,他呆视我,脸色渐渐变白。
“对不起,家明,对不起。”我说,“坚,你要与家明说话吗?我要过去那边聊一下子,马上过来的。”
家明不肯放我的手。
我柔声说:“家明,你不明白吗?我们都是没有救的人了,家明,你放心,我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的。我们的事,没有人会知道。我爱你,你是明白的,现在让我过去一会儿,你与坚说几句话。”
“你为了他……才与我结婚?”家明的手冷得出奇。
“但是你需要我,不是吗?这很公平,家明,很公平。”
“但是难道我们不能逃避他?远离他?”
“你能吗?”我问,“不一定吧。我?我要他要了十年了,家明。他却不能没有你。”
“辛蒂——”
我垂下了眼睛。“家明,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家明,一切在乎你。”
“辛蒂。”
“坚,”我说,“对不起,事情只好这样了,对不起。”
坚说:“很公平。我们各人都得到了要的东西,很公平。”
我有一种歉意,我对不起家明,我骗了他。但是他也平静下来了。他说:“辛蒂,谢谢你,我明白了,至少我得到了你,我没有好怨的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我走开了。
亲戚来围住我,祝贺我,那些女孩子的面色是艳慕的,妒忌的。那些太太平时没好脸色给我看,这一下子很想补救一下,都眉开眼笑的。
我拿着酒杯子,远远的看着家明与坚。他们渐渐松弛下来了,在细细的谈话。坚真是坏人吗?这年头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坚不坏,家明也不坏。至于我,我不能论断我自己,那得听别人的意见。
我嫁了出去,家明娶到了我,坚还是我的朋友。这样的关系,真有点滑稽吧。但是我们都很开心。尤其是我,我心平气和的想:我得到了坚,坚是我的了。
我请他来食饭,他一定会来,我打电话给他,他一定会接。
我微笑。
我再走回去,家明握住了我的手,我握住他的手。
我把另外一只手串在坚的臂弯里,我向他笑了笑。
他说:“家明也该结婚了。”
我还是微笑。
忽然之间妈妈来跟我说:“辛蒂,电报!”
我接过了电报,拆开来一看,合上。
“谁的电报?”家明礼貌的问。
“我的女朋友,丹妮尔,你记得她?”我问,“那张照片漂亮的女孩子!她想念我,这几天她就来东方,而且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不回去了,这没有问题吧?她人长得好看,也很能干。”
坚看着我,“她喜欢东方?”
“她还没来过。”
“这倒是难得,那么是特地看你来的了?辛蒂,这里的女孩子都恨你人骨,难为你倒在外国认识朋友,是容易点。”他笑说。
坚看牢我,我也看着他。
我说:“丹妮尔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如果她来了,我们一块儿去接她。”
坚说:“辛蒂,你还有什么花样,也趁早都说了吧。”他笑。
“没有了,家明。你晓得客厅里那个玻璃茶几啊,白玻璃不好看,我们换一块茶色的,好配那窗帘。你说好不好?”
家明说:“好好。”
扮哥走过来说:“你又在欺侮家明了?你当心点。”他也在笑。每个人都在笑。
连我都在笑。做人嘛,脸上总得挂个笑,面子要好看、干净,底下是怎么一回事谁瞧见了?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要是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吃了那么久的亏。我不会寂寞了,我有家明,我有坚,丹妮尔来看我。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会很好。至少在表面上看去会很好,那还不够?做人总不能太贪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