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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蚀 第5页

作者:亦舒

“要尽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状态,”我说,“替她梳洗换衣服,我要带她出去。”

“到哪里去?这里一出去便是闹市、又下雨。”

“散步。”我说。

“她还没吃东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伞。”

第四章

我一意孤行,取饼厚毛衣,替董言声加身上,再围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肿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块面孔。

我挽着她手带她走下楼阶。

我不知道她有无感觉,我自己先兴奋起来。

我与言声一直在石阶上走下去,她的脚步很稳,亦步亦趋,并没有露出不健康的样子。

微雨中的空气很润湿清新,我拖着她的手。

“春天到的时候,你会不会痊愈?”我问。

她的眼睛看着远处。

“努力一点,言声,努力一点。”我低声说。

当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辆车子停在空地上,下来的是奚定华。

“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她笑着走过来。

当她看见我身边的言声时,定华笑不出来了。

她很讶异的看着言声,言声自然自顾自看着山下的海与雾。

“原来如此。”定华悻悻的说,“雨中散步,情调十足。”

我问:“你怎么会找了来?”

“还不介绍我认识?”她答非所问。

我悲哀的说:“不能介绍。”

定华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声说,“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定华为之动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华。”我回答。

我把言声紧紧拉着,不舍得放开她,即使是一刹那。

“啊。”定华又再低呼一声。

我轻轻拨开言声的头发,当她如一个婴儿,让定华看清楚她的脸容。

“她长得美吧。”我轻轻说。

“这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五官。”定华叹道。

我把言声头发轻轻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边。

“一点知觉也没有?”定华问。

“是的,你说过你希望无知无觉,快乐似白痴,定华,现在是机会,你定睛看个清楚。”我无限无奈。

“多么可惜。”定华吃惊的说。

“你能不振奋做人?”我趁机瞪她一眼。

定华无语。

我们三人缓缓散步。

我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说。”

“你似无限不耐烦似的。”定华讶异。

我不出声,也许在言声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无病申吟。

“阿贝孔向我求婚。”

“跟着他去犹大国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强劲,何必考虑。”

“星路,我跟你说正经。”

“我爱莫能助,这种事确也帮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头痛。”

我本想说:如果必须想那么久,那还是安全点不结婚好。

定华说:“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转头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仿佛抬不起来。

我禁不住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定华,卿本佳人,为何好强?”

她双手插在口袋中,不出声。

“这些年来,我们情同手足,忽然结婚,多么滑稽。”

“多年来我都在找一个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赖的、为我好、事事以我为先、忠诚、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结果你找到了。”

定华讶异地说:“不,我没有找到。”

“怎么没有,”我提醒她,“那个人是你自己。经过多年的努力,你终于符合你自己的标准。”

定华非常震惊,站住不动。

我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别太仓促做出任何决定。”

定华有无限苦处说不出口,也对牢海景发呆。

我身边有两个木美人。

饼一会儿定华说:“所有的事,我会自己考虑定当,像以往一样。”

她转头走开。

作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我同言声说:“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长地久,一个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声不响。

“我们回去吧。”我说。

定华的小车子正沿着小路转下去。似红红的一只甲虫。

这时董太太正急急跑下来,看到女儿,才松下一口气。

我把言声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个无知无党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为她解决衣食住行这些大问题,医生护士照顾她的健康,她还用担心什么。

灰色一点,有时也觉得言声永远生活在黑暗世界里并非太坏的事。

那一个下午我很沉默。

我离开言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莱酒暖暖身子,开了所有的灯,取出看了一半的书,预备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电话响。

应该有两具电话,红色由医院打来,绿色供私人用。那么我可以有权永远不听绿色电话。

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定华颤抖的声音。

“定华,你还没有平静下来?”我放柔声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来,失去控制。

我立刻放下书,“定华,我立刻来看你。”

“不,不用。”

“你还行吗?你怎么了?”

“我思前想后,悲从中来。”

“你不必想大多,况且,有什么悲?大不了升职之前被人轻微陷害过一两次,我马上来看你。”

“不!”

“为什么不?我弄不懂。”

“我的头发待洗,我的眼睛很肿,星路,我不想见你。”

我松一口气,她仍然这么爱美,由此可知我不必过虑。

“那么你快快睡觉。”

“我想多与你谈谈。”

“定华,我很惭愧,除了陪你吃顿饭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愿意。”她幽幽一声叹息。

“定华,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你的双目,只为事业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与我拉拢天窗,太不公平,我记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让虾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气得要嫁人,下学期把宝座抢回来,又忘记这件事,我已经上过你当。”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

她隔一会儿酸溜溜地说:“可惜你的记性对每个人都那么好。”

又来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难怪王太澄与朱雯都对你死心塌地。”

哟,太澄,该死,我答应跟她联络,怎么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们结婚,又对我们这么体贴,为的是什么?”

“所以说你是商业社会最巅峰的产品。定华,你有没有听过这世上有朋友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报销了。”

我只好干笑。

“你有没有见过她那些狗啃似的画?还誉满香江呢,不看那些画评,真不相信有那么多人肯为一顿饭埋没良心。”

“凑热闹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画,她以为把颜料挤在一张画布上就是画,就差没与毕氏拜把子。”

我待她发泄完毕,“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谁?”她吃惊。

“告诉太澄呀。”

“什么?对她说老实话?让她把我的眼珠于挖出来?我才不会那么笨,况且她太过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扫她的兴,她又不靠那个吃饭,不过白相白相,这也是她惟一的乐趣。”

定华对太澄还是很仁慈,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没有对太澄的小嗜好发表真实意见。

“时间不早,该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见的病人,还有没有得救?”

我沉默,说到我心事上头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华感喟,“请你看治也不过是略尽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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