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子认为他说得对。
他把一个冰柜抬进车尾箱,打开盖子给芝子看。
芝子又笑。
冰柜里什么都有,海鲜汤、烤牛肉、水果冰淇淋、啤酒。
“这是他的晚餐。”
那还差不多。
“他从侧门出来,拿了进地库,热了就可吃。”
“管家知道了会怎样?”
司机又微笑。
呵,陆管家也什么都知道。
奇怪,这个人那么讨厌,大家都喜欢他。
“还忌讳什么?最要紧是活着的时候开心,你说是不是。”
芝子点点头。
“进出医院那么多次,每次都剖月复开胸,吃足苦头,真亏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芝子垂着头回房。
什么都有,除了健康,上帝也许是公平的。
芝子则只有健康,其余什么也没有,她苦笑起来。
那天晚上,芝子睡到一半,警报器忽然响起,她整个人弹跳起来。
连忙飞奔到地库,用力敲门,“申元东!申元东!”
厉声呼叫,把管家与佣人都吵醒,纷纷赶到。
大家刚想破门而入,冷冷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我还活着,是否警报器缺电?”
避家连忙接过机器看,果然,有液晶字样表示电池即将用罄。
芝子立刻涨红了脸。
房里的声音很讽刺地说:“拜托,闹钟女士,镇静一点,大家去睡觉吧。”
避家莫名其妙,“闹钟?”
接着,她拍着芝子肩膀安慰她几句。
“明天我回大宅,这里交给你了。”
芝子苦笑。
交给她?这样的责任她恐怕吃不消,况且,住地库里的人又不同她合作。
她疲乏地点点头。
避家对她说:“慢慢来,给多点耐心。”
芝子问:“从前,有无人做过我这个职位?”
避家先笑一笑,接着回答:“有,现在不怕老实同你说,每人做上几个星期便辞工不干。所以我想,也许替你报读一项课程,可以解闷。”
“他生活可以独立,可能不需要我。”
“有人照应到底好些,这是东家的意思。”
“我一直没见过他们。”
避家笑答:“这个时候,他们贤伉俪在斯德哥尔摩接受瑞典国王授勋。”
“他们很少来看申元东?”
避家迟疑一下,“各有各忙,东家已尽了能力。”
回到房内,天色已微微发亮,天边露出鱼肚白,中国人叫这做曙光。芝子想,如果能够自己命名的话,曙光是个好名字。
等到太阳下山,那光景叫暮色,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住在郊外,才可充分领会,以前的小鲍寓可看不到这些风景。
那一天,芝子遇到第二个打击,作业卷子发下来,她读错了题目,答非所问,只得到一个丙级。
宝课比她想像中艰涩,又天天遭申氏白眼,芝子用手撑着头,怀念做接待员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大把男同事围住,做事也得心应手。
她嘲笑自己:真没出息,一遇挫折,立刻退缩。
芝子深深吸一口气,走进图书馆,重新再做习题,并且参考同学的佳作,忙到下午,功课完成,站起来的时候,有种胜利的感觉。
她交上卷子回家。
那一日,饭菜特别香。
走过地库门口,看到女佣正在清理瓷器碎片。
摔破了什么?谁这样不小心?
芝子脸上有个问号。
女佣看见,嘴巴向地库房门努一努。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已经交换了消息。
摔东西出气于事无补,这样坏脾气是为什么?
但是,芝子很快知道她误会了,搞破坏的另有其人。
只听得地库里传出尖锐的女声:“钱不够用,你给我开支票。”
没有回应。
照说,芝子应该立刻走开才是,但是,她驻足不动,陆管家说,这家交给她了,她想知道谁在这里呼喝放肆。
“你别装聋,你耳朵还在,佯装听不见?”
他终于开口了:“你的支票在周律师处。”
“不够用。”
“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
那把声音又提高一度:“你要钱来还有什么用?不如慷慨一点。”
芝子不禁心中有气。
这女人是谁,上门来要钱,态度却这样不恭敬。
能够如此放肆,可想一定身分特殊,是申氏从前的女朋友吧?
芝子满以为他会发怒,他却没有,他像是写了一张支票并且说:“我俩已经没有关系,以后不要再来,我不会再开门给你。”
那女子哼一声,像是满意了,下次?下次再说。
门打开了,芝子不想避开,也来不及回避。
只见鸏边走出一个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女子来,年龄身段都与芝子相仿,但是眼睛瞪大大,嘴巴紧闭,有股狠劲。
她当然也看到了芝子。
她上下打量芝子,忽然噗哧一声冷笑出来:“看着我干什么,想知道前身长相如何?告诉你,他是个科学怪人,哈哈哈,你想做科学怪人的新娘?”
她笑了一阵子离去。
芝子见她语无伦次,不与她计较。
只要她不再生事,乖乖离去,已经够好。
芝子看一看地库,正想回自己房间,忽然听见一声咳嗽。
“请留步。”
芝子问:“我?”
“是,对不起,那人太过无礼。”
“呵,”芝子很豁达,“不关你事,你不必道歉,我并没有接受她的侮辱。”
申元东不出声。
“你好好休息,我在楼上。”
本来,芝子可以进地库去与他打个招呼,藉这个机会正式见面,但是她不想勉强他。
她低着头回自己房间去。
真没想到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与申元东第一次对话。
她躺在床上,想到童年时,一直等好心人来收养她,过正常家庭生活。
不知怎地,都没挑上她。
一年又一年,每次穿上好衣服,应召去候选,待六、七岁时,已经明白,愈大愈没有机会,有人从美国来呢,华小芬被选中了,立刻有个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喜孜孜跟着养父母去过新生活,跟着,华玉燕被一对华裔夫妇领到澳洲去,芝子更觉孤单。
然后,过了十岁,她知道不再有希望,都那么大了,不好领养,她留在孤儿院做了大姐,在院里读书,成绩不错。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归宿,极力推介,但是总没有被挑上。一次,芝子听见一个太太惋惜地说:“太好看了,恐怕不安份。”
是说她吗?相貌太好,怕她不听话,这叫芝子十分灰心。
终于,在院内读到中学毕业,找到工作,出来独立生活,这时,已经忘却被收养的梦。但是,那种失望却刻骨铭心。
今晚,芝子也感觉到同样的失意。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门上学。
司机阿路告诉她:“元东的车子还没走。”
芝子看一看记事簿,“他八点半有课。”
“会不会是等你?”
芝子笑笑,“不会,我们管我们走。”
申家佣人那么多,他怎么会等她。
到了课室,重做的卷子发下来,分数是乙减。
芝子又像挨了一记闷棍,要怎样才可得到甲等?她与同学讨论起来。
他们邀她到饭堂去喝一杯咖啡。
在那里,有人向她打招呼。
“好几天没看到你。”
芝子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人。
她不想多事,不见得来到外国,所有华裔都是知己,听说华人圈子最多是非,少说少错。
她立刻面向同伴,不去注意那个人。
那个年轻人识趣走开。芝子松口气。
同学却问:“你认识申君?”
芝子一怔,世上姓申的人不是太多,这是谁?
另一个同学说,“芝子好像不大理睬他。”
“可怜的富家子,也有碰钉子的时候。”
芝子清一清喉咙,“你们说的是谁?”
“申经天,他祖父几乎拥有这间大学,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