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太有失而复得的人喜悦,她拥着两名婴儿,祖孙齐齐哭泣。
这时邵令仪到了,立刻问:“子贵呢,子贵在何处?”
开明暗叫一声惭愧,竟无人注意子贵身在何处。
这时子贵才由手术室上来,她麻醉已过,人渐苏醒,医生大声叫她名字,只听得她唉呀一声叹息:“我已尽了我的力了。”
开明在一旁落下泪来。
接着她像所有母亲那样问:“孩子们是否健康?有多重?”
“一名两公斤,一名两公斤半,算是很大很健康。”
子贵倦极闭上双目,那一夜她没有再说话。
开明着母亲回家,“今日你已够刺激。”
“我返家与你爸通电话。”
开明留宿在医院里陪妻子。
他当然没有睡着,怕吵醒子贵,动也不敢动,不知怎地,默默流起泪来,天亮,听见看护进来视察子贵,他起来梳洗。
子贵精神不错,受到医生褒奖。
子贵坚持淋浴,开明劝阻。
“你莫硬撑。”
子贵笑了,“你说得对,我本无天分,全靠死撑。”
开明不敢再言语,他低下头,自觉留下无用,便说:“我回公司去看看,下午再来。”
傍晚再去,病房内一如开了鲜花店,周家信与邵令仪全在,许太太与保姆一起招呼人客。
开明心里很充实,事业上了轨道,妇孺受到照顾,他可以静坐一旁听她们聒噪。
五日后出院,婴儿幼小,一日需喂七八顿,又不住哭泣,整家人不知日夜那样乱忙。
半夜起来,开明好几次看到母亲左右手各抱一名孙儿坐在安乐椅上倦极入睡,保姆亦在一旁歪着。
这种惨况要待三个月后始慢慢有所进步。
开明自告奋勇当过几次夜更,他听得到婴儿饿哭,可是四肢全不听使唤,动弹不得,结果还是子贵挣扎着起来喂。
在电梯里,开明遇见困惑的邻居问他:“你们家亲生儿一晚好似要喂三四次。”
“我有两名。”
邻居耸然动容,打起冷颤,“啊,孪生。”
可不是。
开明疲乏地笑,现在名正言顺什么都不必想,孩子们救了他。
长到半岁的时候,会得认人,会得笑,会得伏在大人肩上做享受状,相貌与弟弟更加相似。
下了班开明哪里都不愿去,就是与他们厮混。
子贵身段已完全恢复正常,怎么看都不像生育过孪生了的母亲,她比开明忙,晚上时有应酬。
一日许太太烦恼地说:“开明,你爸催我回去。”
“他寂寞了。”
“我不想走。”
“那是不对的,你去放暑假,天气凉了再来。”
“我舍不得孙子。”
“他们还不会走路,跑不了。”
“我不放心。”
“保姆很可靠。”
“你叫于贵辞工吧。”
“妈,那样太不公平。”
“那我不走了。”
拖到六月,许太太还是回去了。
开明教孩子们走路,“弟弟,这里,弟弟,过来。”
他的弟弟仿佛回来了,他清晰记得,多年前他也是那样教弟弟学步,他曾逐间逐间卧室去寻找他,现在他回来了,而且化身为二。
因此开明一日比一日敬畏子贵。
他完全照她的意思行事,她说东他绝不说西,她一有建议他马上办得妥妥帖帖。
表面上真是模范丈夫,邵令仪为此说:“哗,原来女子升任母亲后身分地位可大大增加。”
开明笑道:“是呀,可惜你蛋都没下一个。”
邵令仪勃然变色,咬牙切齿,追着许开明来打。
子贵主持公道:“许某你活该站着让大姐打几下。”
开明便听话地站住,邵令仪狼狠地拧他脖子,他雪雪呼痛。
邵令仪忽然叹口气说:“人夹人缘,我和自己兄弟却无话可说。”
子贵笑道:“不是每个人似许开明般会得巧言令色。”
邵令仪说:“不,我与兄弟是真的无缘。”
子贵说:“那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与姐姐也如此。”
开明听她说到秀月,顿时静下来,不到一刻,孩子们睡醒了来找父亲,他的默哀也告终结。
邵富荣六十岁生辰,给许开明一张帖子。
子贵迟疑说:“大姐坚持我们去,可是届时会见到大太太。”
“放开怀抱,开开心心去吃顿饭。”
子贯叹口气,“反正母亲不在了,我同邵家反而可以更加亲密。”
开明笑出来,“别忘记你也姓邵。”
子贵说:“现在想起来,我也太会委屈求全了,还是秀月有志气。”
“你不想母亲为难,”
“母亲不一定那么想讨好邵富荣,否则也小窥了继父,他是道上朋友有难也随时拔刀相助的那种人,母亲只是觉得我们不该姓贝。”
“生父以后有无出现过?”
“听说托人来要过钱,后来终于设法摆月兑了他。”
开明十分唏嘘,子贵童年不好过。
“我从来没见过大太太与她的儿子媳妇。”
“我俩就只眼观鼻,鼻观心即可。”
“孩子们去不去?”
“哗,不要啦,只怕老寿星头痛。”
可是邵富荣坚持:“外孙一定要到,秀月都应允自伦敦回来,你们还推搪什么。”
许开明怔住,“秀月回来?”
“她一口应承,届时我可以与全体子女共聚。”他异常高兴。
开明咳嗽一声,“令仪的大哥有几个孩子?”
邵富荣照实说:“他们二人一个未婚,一个没有孩子。”
“呵,只得我那两个小淘气。”
“所以一定要来替外公撑场面。”
“我是父凭子贵了。”
邵富荣呵呵笑。
子贵为那日的场面颇费了一点心思:“不好穿红的,那要让给大姐穿,可是又得喜气洋洋,淡蓝色不错,带一个保姆即可,否则人家也许会说我们夸张,可是送什么礼物呢,邵家堆山积海,无论什么奉献都不起眼。”
开明不语。
“还有,秀月会回来,你知道吗?她感激继父帮她摆平日本人一事。”
“好久不见了。”
“你们在伦敦见过。”
“不,”开明说,“那次我没有来得及找她。”一定要否认一辈子,否认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开明轻轻答:“一定漂亮如昔。”
“她同吴日良怎么样了?”
开明这次但然讲了真话:“我一头雾水,一无所知。”
那天他们绝早到场,子贵考虑过情况,觉得保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看管两只刚会走路专爱乱跑的小猢狲,故此把女佣也带在身边。
一家六口,浩浩荡荡,到了邵家大宅,门一打开,就趁势涌进去。
大太太本来还未决定给多少分颜色,一看到那对宝贝,五官就开始溶化,终于糊成一堆,像所有看到孙子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邵令仪笑着过来介绍她大哥二哥给他们认识,开明直呼大哥大嫂。
秀月还没有来。
大嫂细细问子贵看的是哪一位妇科医生,令仪也加入座谈。
开明心想,秀月还没有来。
周家信过来道:“你那美丽的大姨还未到,”停一停,“世上那么多女子,也只有她当得了美丽二字。”
开明笑了一笑,“是,那是一种叫你害怕的美色。”
周家信同意,“怕会失态,像张大了嘴合不拢嘴,多出丑。”
开明接上去:“怕把持不住家破人亡更加累事。”
周家信说:“我是远远看着就好,走都不敢走过去。”
开明不出声。
那边厢,邵太太正着人把幼儿抱得老高去把玩水晶灯上的璎珞,唉,一下子就惯坏了。
忽然之间,周家信大为紧张,“来了,来了。”
众人回过头去,看到贝秀月缓步进来,开明的目光贪婪地落在她身上,秀月并无刻意打扮,头发用一只蝴蝶结夹在脑后,身穿一套式样简单裁剪考究的西服,脖子戴一串黑珍珠,手上有一只晶光灿烂的大钻戒,那种打扮人人都做得到,可是她举手投足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