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梦了,问她:“你不是子贵,你是谁?”
女郎笑他无知,“我当然是子贵,你还希企谁人?”
“不,你不是她。”
女郎笑,“你肯定认得出来?”
“我是她未婚夫,我当然知道。”
“其实,我才是你真正在等待的那个人,子贵不过是我的替身。”
“不,你是子贵的叠影!”
女郎斜斜地看住他,“那,为何你心中想的不是子贵而是我?”
开明哗呀一声,张开眼,自床上跃起,原来闹钟己响,他连忙起床梳洗。
子贵的电话跟着来了:“妈妈已可起床,开明,今晚来吃饭。”
“我会尽量早到。”
子贵似乎更忙,不便多说,匆匆挂上电话。
私人时间越来越少了,都会生活就是如此,公事日益霸道,得寸进尺,把人所有享乐空间挤出去消失。
做男人到底又还方便些,刮一刮胡须,换一件衬衫,又是一条好汉。
他回到公司里,三杯黑咖啡到肚,仿佛船落了锚,感觉踏实得多,开明肯定昨日在邵家见到的,是一个人,不是幻觉。
他知道今日他还会见到她。
不知怎地,想到这里,双手有点发抖。
那日下班,秘书体贴地递上一盒礼物,“带这盒燕窝去。”
开明叹口气,“这东西其实并无营养。”
秘书笑,“你同太太女乃女乃们说去。”
“其实人世间珍馐百味经过分解,不过是那几只蛋白质糖份淀粉质及维生素,统统一样。”
“怎么了,尽发牢骚,快去吧,在等你呢。”
许开明在邵府大门前按铃,阿笑来开门。
“姑爷,小姐陪太太洗头去了,片刻即返。”
开明抬起头,看到昨日那个女郎仍站在露台前看风景,闻声转过头来,开明发觉她的头发已经剪短,浓而密,紧紧贴头上,像个小男孩,造成对比效果,于是她大眼更灵,嘴唇更红。
开明静静地看着她。
丙然是真人。
她开口:“你来了,请坐。”
开明听到自己问她:“你为何剪掉长发?”十分惋惜。
“啊,”她笑答,“免得你又误会我是子贵,再说,”她的声音忽然转柔,“我对身体发肤,也不如一般女子那样痛惜。”她的声音有一股悠闲,幽幽地,叙事也似倾诉心事。
“我是一一”
“你是许开明,即子贵的未婚夫。”
开明点点头。
“子贵陪母亲去理发。”
“刚能起床,真不该动。”
“可是,”女郎感慨,“姨太太习惯比常人更注意仪容,积习难改。”
开明吃惊地看着她,她是一个鲜明的邵子贵,不但更美更媚,且更聪敏更大胆。
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温柔,“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不,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猜过?”
“不,我没有,子贵想必会告诉我。”
大门一响,有人进来,子贵的声音传来:“我早就该告诉开明。”
开明转过头去,“妈妈呢?”
“我已叫阿笑去陪她,”子贵微笑着走近,“开明,我介绍你认识,这位是我孪生姐姐贝秀月。”
开明真正意外了,没想到她们是同胞,而且是孪生,并且,子贵要待今日才提到她。
他不出声,低头喝茶。
子贵说:“姐姐现在与我们住。”
无论多意外,这仍是子贵家事,开明不想好奇多问。
子贵说:“亲友都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这时开明却说;“不能说一模一样。”
子贵似乎有点安慰,“那也有九分相似。”
贝秀月不语,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街上风景。
她穿一件小翻领白衬衫,黑丝绒三个骨裤子,许开明发觉她衣服式样全属于五十年代潮流,十分别致。
子贵见开明接受得十分好,蹲到他面前说:“应该早点告诉你。”
贝秀月忽然笑,“我是家里的黑羊,若能隐瞒最好隐瞒。”语声轻不可闻。
邵太太回来了。
原来她已忙了一天,先到律师处去立遗嘱,又将股票沽清,坐下来,叹口气说:“再世为人。”
许开明笑道:“每次开完通宵会议,走在街上看到鱼肚白天空,我也有此感。”
他陪她们母女吃饭,四人均无胃口,也没有多话。
饭后子贵送开明到门口,开明讶异地问:“你不随我回去?”
子贵笑,“也罢,我陪你到十点才回来。”
“这就是两头住家的苦。”
子贵轻轻推他,他把子贵拉到怀中。
回到自己的家,开明却跑到厨房找咸牛肉夹面包吃。
子贵问:“你为何避谈我姐姐?”
开明先是沉默,然后说:“我不知从何说起。”
“她同丈夫分开了,没有拿他分文,回到娘家来。”
“那是个有钱人?”
“是个财阀。”
“他刻薄她?”
“啊不,他不能再爱她了,结婚三年间,他找世界各大名摄影师替她造像七次之多。”
“那她为什么离开他?”
“她不再爱他。”
啊,许开明想,如此率意而为。
“他一直求她回去,愿意答允各式各样的条款。”
“贝秀月怎么说?”
“她的心己变。”
“这人在什么地方?”
“他住东京。”
“是日本人?”
“正确。”
“有无孩子?”
“没有。”
开明忽然说:“不,你俩并不相似。”
“几乎南辕北辙是不是?母亲不喜欢姐姐。”
开明抬起头,“那是不对的,太多父母因子女不按他们的意思做而厌恶子女,甚不公平。”
子贵很高兴,“是我力劝母亲让她回家。”
开明想了一想,“她亦不会久留。”
“唏你,叫你许半仙好不好?”
这也不难猜到,那样的女子,大抵不会甘心在娘家清茶淡饭终老。
开明想一想,“我有一事不明白。”
子贵说:“我知道,为什么我姓邵,而她姓贝。”
开明颔首,“是跟日本人姓氏吗?”
“当然不是,”于贵黯然,“可见你也不是料事如神。”
开明到厨房去泡了壶热茶。
子贵缓缓道:“这有关我的身世,”
开明劝说:“所谓身世,必牵涉到上一代恩怨纠葛,你若不想提,我也不想听,邵子贵此刻身世便是宇宙机构要员,许开明的未婚妻。”
子贵看着开明,微微笑,面孔泛起晶光,“你这个人,无论什么事到你手中,立刻拆解,变成一加一那么简单。”
开明夸口,“当然,我做人的管理科学已臻化境。”
子贵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这样说,“我姓邵,因为我跟邵富荣姓。”
许开明十分聪敏,一听即刻明白了,呵地一声。
“我与孪生姐姐本来姓贝,母亲带着我们改嫁邵富荣,姐姐不愿跟过来,一直在亲戚家中长大,生活自少年起便有点不羁。”
说完了,是长长的沉默。
开明诧异问:“就这么多?”
邵子贵没好气,“啐!还不够复杂?”
开明说,“真没想到岳父会对你那么好,我很感动。”
“可是姐姐厌恶他。”
“可见一个人很难讨好全世界人。”
“我家气氛永远很冷淡,我向往一家子嘻嘻哈哈,热热闹闹。”
开明想到他的家,“那是极之难得的,我家自弟弟病逝之后,也显得孤清,也许如果我与你努力……”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子贵振作起来。
“你也是孩子王,这样吧,我们努力炮制小家伙,子贵,辛苦你了。”
子贵宣布:“好,我决定生到三十五岁。”
子贵在十时许离去。
开明收敛了笑容,歪着头,独自坐在客厅里。
贝秀月整个人像一片荡漾的水,说话语气缓缓波动,带点厌世感,叫人回味无穷。
她是那种见一次即难以忘怀的女子。
至少许开明不打算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