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转身,她便往宫门外而去。密所紧赶着两步,想要唤住她,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李将军……”
“放她去吧!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身处险地,这顿饭,她断是吃不下的。”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暖暖地透过衣衫渗进她的骨血里,“叫我原庸吧!好歹,这个名字倒是真的。”
从今起,在她面前,他都是真的,真真切切,触手可得。
后篇朗朗乾坤心无可藏
酒盛在杯中,千岁爷只是看着,并不饮。
段素徽接过他手边的那只杯,一饮而尽,边喝边道:“这是彝家的秆秆酒,拿玉米、高粱、糯米酿制而成。我们如今摆出的架势,看着喝得尊贵,却不地道。真正的彝家,拿了麦秆插在酒里,坐在路边、蹲在田头便喝上了。”
他又斟了一杯,亲自递到千岁爷的手边。他到底接了,呷了一口,蹙着眉放下了。
“喝不惯?”段素徽轻笑开来,“是了,彝族喜酸辣,这酒的滋味也古怪,难为你了。若是喝不惯便放下吧!咱们单坐着说几句清话便是了。”
这倒深得赵千岁的意,他兀自开了头:“王上今日请我入宫,喝酒吃肉还是次要的吧!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直说?直说便照直了说。
“千岁爷入大理已有些日子,怎么不来朝拜谒孤王啊?宋国与大理乃友邦,千岁爷远道而来,孤王自是要设宴款待的。”
赵千岁摆摆手,一派自在,“说来不怕王上取笑,此次前来大理并非为国为君,单只是为了……为了本王府里头一个走失的爱妾。”
他靠到段素徽的耳旁,故作神秘地念叨着:“本王这爱妾啊,平日里被我宠坏了,一个不顺心,竟使起小性子跑到大理挂牌做了……做了花魁,还头牌呢!
“她这叫本王的颜面往哪里摆啊?我一探听到她的下落,便派人抓她回去。谁知她竟死活不买账,万不得已,我这才亲自前来。这好劝歹劝,她还是不肯同我回去。王上,您说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有我无尽的宠爱还不够,竟贪恋上王妃之位———她出身不明,如何做得了我千岁爷的正夫人啊?”
一席话,将他来大理,不入朝且逗留不归的缘由全都明晃晃地摆了出来,正正当当的。
段素徽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理由够充分,充分到让段素徽挑不出刺来借题发挥。
他以为段素徽这样便会作罢,那他便太小看这个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了。
“怎么会配不上呢?”他也凑到千岁爷跟前,故作神秘地回说,“千岁爷,您尚且不知吧!您那个爱妾———跑去碧罗烟挂牌做花魁的待年年小姐,那可不是一般人啊!是我大理废君之孙,孤王的堂妹。说起来,那也是真真的公主啊!”趁着千岁爷喘息的工夫,段素徽再补一刀,“若千岁爷不嫌,我愿保此大媒,成王爷美事。”
千岁爷尚未缓过神来,却听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声,他猛地抬起头,见待年年自宫门外疾步跑上前来。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脸上一晃即逝的担忧终究未曾逃过他的眼。
段素徽在见到待年年的同时脸上漾起怒意,“孤王叫李将军好好款待待年年小姐,他是如何遵王旨的?”
待年年摇步上前,定在段素徽面前,并不去看身边的千岁爷,只道:“奴家一个卑贱之人,如何进得了宫,受得起大将军的款待?坐,也坐不是;吃,也吃不得。这宫中到底不是奴家待得起的地方,王上的心意,奴家谢过了。若是再无他事,奴家这便告辞了。”
这话给了千岁爷契口,接着她的话,他也站起身来向段素徽拜别:“王上,贱内登不得大雅之堂,我还是携她出宫吧!”
强留无意,段素徽笑逐颜开地挥了挥手,“那孤王就不送了,改日咱们正堂设宴,同朝共贺。”
千岁爷同待年年正欲走,段素徽忽然想起了什么,命其左右:“孤王不便相送,也该派个人送送啊!这方是正理嘛!来人啊!请负王爷代孤王送别千岁爷。”
此话一出,一直安坐在堂内的段负浪便再也坐不住了。段素徽有意将他摆在朗朗乾坤之下,他何处可躲?
一步步走到场院里,日头出来了,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却晒不去骨子里的寒意。
见着他,千岁爷深深地凝望了他片刻,客气地笑道:“负王爷留步吧!在下告辞。”
转过身的同时,他捏住了身边待年年的手心,“愿与我返回宋国吗?忘记你废君之孙的身份,忘记你曾是大理人,忘记……忘记李原庸。”
“我可以忘记一切。”她与他并肩而行,并不瞧他,只是说,“你可以忘记称霸天下的野心吗?”
他若是,她便是。
“你是故意的。”
段负浪迎着风站在段素徽的跟前,两两对峙,当中隔着不过十步,却有一生之遥。
“你故意将我引到千岁爷跟前,故意说那些话给他听,你想让他们认定我已叛向你,成为你的心月复———对吗?”
段素徽摆弄着腕间的七子佛珠,脸庞上漾起淡漠的笑,“你不是会相面嘛!相啊,相一相面,便该知道我的心思了。”
段负浪忽而一个箭步猛地扎到他跟前,顿住,“你是在逼我,逼我站到你的身边,与你为伍?”
不错,他不否认,明白告诉他:“我的负王爷,左右逢源可是件难事。你想既占着负王爷的名头,又做着宋国的暗桩,如何使得?我容得,千岁爷怕还容不下吧!”
“我说了,单只要你一句话,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通通交给你。”
他问的那句话,他至今未答。
“你爱我吗?”再一次地,段负浪再一次地抛出了这句话。
段素徽却在短短的三步内,旋过身去,避而不见,“莫说傻话,我可是大理段氏王朝第十三代君王。退一万步,即便今日我不在王位之上,身为堂堂男人,我和你……怎么可能?”
他话音未落,段负浪飞一般腾到他的面前,在段素徽尚未缓过神来的当口,他的手已经插到他的发束内。微一使力,王冠月兑落,他一头的青丝随风飞扬,闪了他自己的眼,也乱了段负浪的神。
“还要继续吗?”段负浪凑到他的耳旁,枕着他的肩,他单问他,“如果我想,我可以在此地逼出你的真情。可我不想,我只想听到你说———你,爱我吗?”
他向后退,一步步,退出由段负浪的气息盘旋的境地,退出他的包围。
“你在逼我?”
“你也一样在逼我。”收起平常的玩色,段负浪与他面对面,站在同一条线上,“你逼我跟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然你可曾顾虑过我的心意?你知我的,你知我为何踌躇到今时今日仍不对你下手,你知我为何几经周折仍选择窝在永耀斋里,你知我为何放下一切单守在你身边———你通通知道,却只是利用,利用我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可你的心呢?”手臂一横,指向永耀斋那高高悬挂着的,一人来高的丹青,素来温文儒雅的段负浪近乎咆哮,“你的心给了一个死人,数年前便随着这个死人而去了。现在,你竟妄想用我的心来填补你心口那个洞———你以为我也一并死了吗?”
他不吭声,自始至终任他一人发疯发癫,他只是不说话,沉默地迎接着段负浪掀起的这场狂风骤雨。
若他以为,他忍得,这一切便终将过去,接下来的会如这大理的天儿一般风和日丽,他便错了,地地道道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