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本是汉人,于战场上被父皇捡了回来。小时候,母妃常同他提起与父皇初次相见的情形。约莫是从未见过长得如此细致的女子,父皇对母妃可谓是一见倾心。撇开母妃的汉人身份不理,执意让她入了后宫,不多久便诞下了他。
案皇对母妃一直恩宠甚浓,许是情太深了些,父皇驾崩,太后着母妃殉葬。死,亦死在一起。
他便是在母妃殉葬的来年春日,在这丛草绣球里见到冯小九的。
她窝在草丛里,他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奴婢胆敢冒犯他母妃的最爱。那会子他连着病了近一年,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顺手抄起块石头便朝她砸去。
她顶着一脑门子血污直起身子,他才瞧见她手里拧着几簇杂草。自母妃殉葬,她是宫里头一个来打理这些草绣球的人。
他一把拽过她,强硬地拿着自己的帕子替她擦去血渍,丝毫不顾念她哀哀的痛叫声。尔后,他才问及她的身份。
“你叫什么,侍候哪一宫的?”
“我叫冯小九,是侍候冯太妃的——我不是什么奴婢。”
她姓冯?侍候冯太妃?他月兑口而出:“你是冯通的女儿,那个没命当公主的冯家丫头?”
她闷不吭声地绞着沾染了血的帕子,默认了他放肆的说辞,心里却已将他千刀万剐了数回合。
冯氏祖先创建了北燕国,冯小九的祖父冯弘是北燕的皇帝。后来,拓拔长寿的父皇灭了北燕,她的父亲冯通从皇帝变成了魏国的臣子。算起来,她可不是公主命嘛!
约莫是在她五岁那年,父皇因恐北燕并非诚心降伏,他日怕有造反之心。遂杀了她父亲冯通及一众男儿,她被没入宫中。其时,她的姑姑已是父皇的妃,求了父皇将她留在身边抚育,这才免了她沦为奴婢的命运。
案皇驾崩后,她姑姑由皇妃擢升为皇太妃,地位升高了,权力却逐步丧失,再想保她也是难。冯小九便过上了奴婢不是奴婢,小姐不是小姐的日子,四处打混,却处处受欺。
见这宫里的草绣球开得正盛,她忍不住钻了进来,不想就此把自个儿的一生给套住了。
“你就留在我宫里当值吧!”他一句话将她从唯一待她亲的姑姑跟前拽了开来。
她自是不允,“我不干,我要回姑姑身边,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跟着你?”
“我要你是你天大的福气!”
她越是不肯,他越是要留下她——偌大的皇宫若他连一个小丫头都支使不了,他这个皇嗣也当得太窝囊了,枉费父皇在时最疼的便是他了。
拓拔长寿立刻着人呈禀皇兄,说要讨冯太妃跟前的冯小九给自己使唤。
到底是嫡亲的兄弟,加之他缠绵病榻多年,长他九岁的皇兄自然事事都依着他。不过是个丫头,使了就使了,另派了四个奴婢去侍候冯太妃。
此事,就此了结。
第一章秋水几何(2)
当冯太妃命人将冯小九的衣裳收拾了送来长寿殿的时候,拓拔长寿的脸上透着难得一见的愉悦。
这笑却惹恼了冯小九。
“你凭什么不让我跟着姑母?你凭什么决定我的运道?你以为你是谁?”她凶猛地将他推开,一扭头扎进了草绣球丛里。
禁不住她的推摆,拓拔长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到底支撑住追了上去。草绣球太密了些,放眼望去,尽是累累的花,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他拿出气力费劲地喊她:“冯小九!冯小九,你给本王出来,听见没有?冯小九——”
“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摆弄?”她人未现,声先出,“你要我跟着你,我便跟着你?你要我出来,我便出来?凭什么?你是谁?”
她打花丛中掰了朵草绣球,微使力,草绣球砸中了他的衣襟,极艳的花碎儿染出一片血红来,唬得近身的内侍吓了一跳。
“大胆,竟敢冒犯王爷,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内侍卷了衣袖便要模进丛中抓了她来兴师问罪。
“踩坏了母妃的草绣球,我要你们以血浇花。”
他发下狠话,再没人敢往前半步。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束手站在草绣球的外围,静等着她自行走出来。她倔强地同他耗着,就是不出去。
像是知道他特别紧张这些草绣球,她索性拿花儿出气。连根拔起手边的一株,她气地将叶啊茎的,塞进嘴里嚼巴嚼巴。
他见了,果真慌了神,“快点住手!”
她更得意了,继续大口大口嚼给他看,“心疼了吧?我都给你吃了,让你心疼去!”
“我叫你住手,你听见了吗?”他慌地欲跑进丛中,可病了近一年的身子哪里还使得上半点力气,刚迈了两步便动弹不得了。
冯小九似打了个翻身仗,兴高采烈地直起身子,摇着手上被她糟践的草绣球向他示威,“你以为事事皆能如你意?你做梦!你做梦!呕——”
她的喜悦尚未及眼底,眉头蹙紧,她捂着肚子哀叫起来:“好痛!好痛!我肚子好痛!”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拓拔长寿竟箭步迈进丛中,草绣球的枝叶划过他的腿,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全然不觉,直奔她的方向。
终于见到她了,小小的身躯因为痛而蜷缩成一团。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将她抱起,径自朝自己的寝宫行去,边走还边吩咐:“速召上医,她该是中了草绣球的毒。”
中……中毒?这两个字钻进已疼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冯小九耳朵里,他不会是在唬她吧!那么美艳丰润的花,如何会有毒?
不容她不信,疼得无以复加的脐穴周遭一阵绞痛,紧接着翻江倒海的感觉涌上来,不等她回过神,周遭的内侍全都叫开了。
“你怎么能吐在王爷身上?该死啊!你该死啊!”
“王爷,您放下她,让奴婢们来吧!”
“不必,”他避开内侍们伸出援手,坚持将她护在怀中,“取热水来,让她漱口。”
没等冯小九弄明白,她已被那个自以为是的王爷轻轻安放在床上。目光所及是他沾满污秽的王服,鼻间还传来一阵阵恶臭味。
她真的吐在了他身上?
却听拓拔长寿一边为她顺气一边轻声安抚道:“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无大碍了。”
他一身的脏秽,竟还出声叫她安心?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折腾的,冯小九眼眶一红,湿了,她赶忙阖上眼,不叫他看见眼底的水气。
拓拔长寿却不叫她如愿,大力地拍着她的脸颊,他喊得很凶狠:“你弄坏了我好几株草绣球,又踩倒了几株。就想这样睡去?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给我醒来,本王命令你醒来,听见没有?”
他以掌掴她,痛得她再难闭上双眸。狠狠地瞪着他,她恨得不行,“你做什么打我?我都中毒了,你还打我?你是暴君吗?痛死了!”
“还知道痛就好。”他依旧是恶狠狠的行状。
好在上医很快便到了,把了脉,细瞧了瞧,便下了方子。昏沉中冯小九依稀听到上医跟那个狠心王爷说话:“亏得一直撑着不睡,若是昏迷了,这毒中得可就险了。从前就提醒过王爷,这草绣球开得虽好,可茎叶有毒,一旦误食,轻者疝痛、呕吐、便血,重者可丧命。王爷,万望小心。”
冯小九再听不见,眼皮子一耷拉,她昏昏睡去。最后的记忆是那个恶王爷用温热的手围着她的脐穴打圈圈,要命的痛渐渐散去。她以为又回到了幼年,回到了父亲的怀抱,她努力睁开眼想看清些,“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