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修行多年,加之国主对贫僧一直恩宠有加。贫僧也想借此机会张显法力,为国主,为这天下出一份力。”
不等国主再多说什么,小长老领头往城楼上走去。她一步一步往上走,韩醉年就跟在她的身后,他们将众多大臣抛在身后,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放弃吧,韩醉年,你斗不过佛的。”
他漠然地摇了摇头,“你不是佛,你只是一个女子,一个本该待字闺中的小女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的日后打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更无辜一些。”
“可我成了佛,是这个国家拥有至高权力的人让我成了佛,我得穿着这身僧袍直到我死,或者……他亡。”
她希望他放弃,她回首看着他的眼神告诉他,她由衷地希望他们不要成为敌人。可是他坚定的目光却在宣告,这已然不可能。
“听着,江正,我不能放弃,若我放弃,我的后半生将重蹈我父亲的路,我不想变成他那样,我不想大好的光阴只能搂着歌舞伎,每日傻笑着活在醉生梦死之中,所以……所以我不能!我——不能!”
谈判就此结束,他们别无选择,背对背走向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终于登上了城楼,站在这个国家最高的位置上,她俯视众生。
韩醉年就站在她的身旁,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赫然觉得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得不真实,虚幻得好像一场梦境,如同她的身份,还有……他们的遭遇。
脑海里再度浮现画舫上那个绞发、焚绢的小姐,那么纯美的脸庞,他今生再难看到。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取消与我的赌约,我保你平安回到韩府,一生无虞。”她说。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弃这场赌约,隐匿清凉寺,寻个借口让自己离开。随便你南下还是北上,再不要出现在国主的身旁。”他道。
几乎同时摇了摇首,他们拒绝第二种选择,坚持走下去。
她站在城楼上,口中念念有辞,手指间佛珠转动。风吹起她一身白袍,衣袖飘飘,她好似从天而降的仙子。
韩醉年发誓,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场景,也是最致命的影像。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当众位大臣,包括国主都开始担心小长老的佛法是否真的能退宋军的时候,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骑兵快马来报,原本压在长江边上的宋军不知道何故竟集体退出三十里之外。
柄主大喜,激动地上前抓住小长老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只是连声说着:“天助朕也,天助我朝。您当真是一佛出世的圣僧啊!黎民百姓有救了,江山社稷有救了,朕有救了!”
他太过激动了,以至于近乎匍匐在她的脚下,视她为神明。
小长老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俯视着他的卑躬屈膝,她的脸上淡淡的,笑容从未到达眼底。
转过身,望着至今仍未弄清事情原委的韩醉年,她的笑容却明显加深了,“韩大人,依照您和贫僧的约定……”
“醉年甘愿以死谢罪!”
第4章(1)
小长老城楼颂经退兵一事广为天下人所知,本就香火鼎盛的清凉寺一时间竟人山人海。南唐上至国主重臣,下至布衣百姓全都聚集到这里,数不尽的香油钱送到小长老的手边,佛前的长明灯点了百来米长。
只是,这样深的夜本不该再有香客前来了。
他就站在那里,举头望着金身佛像。佛的手边安放着他女儿的长明灯,日日夜夜,从未熄灭,那是为他的长女所点——昭惠皇后。
她用灯火引领着昭惠皇后,其实是在引领她的灵魂远离黑暗,靠近光明。
他知道,她不想看到今天的局面,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让他们走到这一步,再回不了头?
人在做,天在看。
一个人一生当真不能做错任何一件事啊!惩罚在之后的岁月如影随形,从未却步。
可为什么受惩罚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周家,乃至南唐呢?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毫无感情地望着他,好像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
“停止吧,孩子,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周国丈长长的一叹,叹尽了周家几世的风光。他心里很清楚,周家的风光来源于与之联姻的南唐国主,一旦南唐灭亡,所有的尊荣将灰飞湮灭。
“你可以停,但我不能,对你而言一切并没有区别。无论是姐姐当皇后,还是那个女人,她们都姓周,你都是堂堂的南唐国丈,一国之主的泰山大人。”
佛珠游走在她的指尖,极快,“想想看,周家姐妹都嫁给了国主,周家——无上的荣耀啊!”
他摇头,不知道第几次地向她重复,“你姐姐是病笔,你不该怀有这么大的恨意,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吗?”
她甩开长袍,蔑视这高耸殿宇中的一切。
“姐姐病了,是病了,可病得并不重啊!姐姐一向身体很好,她为她所爱的男人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人人都知道姐姐最疼的就是小儿子仲宣了,可那个女人居然借口代替病中的姐姐照顾仲宣,带着仲宣去了姐夫的寝宫——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好一个‘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她利用仲宣当幌子跟姐夫鬼混,她居然利用一个小孩子为自己偷情大开方便之门,还是姐姐最最疼爱的,那么懂事聪慧可人的仲宣……是她!是他们的不伦,是他们的恣意偷情,是他们忽略了仲宣,才导致意外夺走了仲宣的生命。
“仲宣走了,姐姐看到了那首《菩萨蛮》,她知道了她最爱的男人和自己妹妹间的丑事,也知道了仲宣的死因。然后,然后……她也走了。这个世上唯一疼我的人就这么走了,你要我别恨?你觉得这可能吗,我至亲的父亲大人?”
她越说越激动,相对她娇小的身躯显得过于宽大的白色僧袖掀起一阵阵怒风,煽动着周遭的长明灯烛火摇曳,让人心魂难定。
周国丈心知难以说服她,却又不得不做最后的努力,“可孩子,这一切已经发生,你不能叫这一国的人为你姐姐殉葬啊!你姐姐向来慈悲,她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只要他投降,这一国的人都会平安无事。我不要任何人为姐姐的死付出代价,除了他们——他和她、他们俩!”她早已打定主意,在所有的计划开始之前就预设好了最后的结局。
除了——
韩醉年。
他在她的计划之外,他的满腔抱负,他的为国为民,他的豪情壮志,还有……他对她显而易见的情感。
他不在乎她脸上的疤痕,甚至,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想到那个傻呆呆的男人,她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几乎不可见。
周国丈却错过了她脸上的动容,他急着为周家一世的风光做最后的努力,“你不能这样,江正,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你姐姐泉下有知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等你死后,以何目的去见你姐姐?”
“那你呢?”她冷眼扫过他,不带任何感情,“姐姐刚离世,你就以‘待年’的名义让周家的小小姐入宫陪伴在自己的姐夫身边,你在想什么?怕向来风流的姐夫过不了鳏夫的日子,怕有人趁虚而入抢了皇后的位置,夺了你国丈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