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老倒是坦然得紧,“贫僧四处游历,佛不分界内界外,法无南北之分,贫僧自然是去过北方的。”
“上个月呢?小长老也在北方吗?”韩醉年不依不饶,一路追问下去。
小长老仍是慢悠悠地回说:“年初起师父病重,贫僧一直侍候师父左右,直至师父圆寂。上个月怎么可能去过北方呢?韩大人莫不是有什么话要问贫僧吧?”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小长老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不等小长老回答,国主已代为说了:“人有相似,物有雷同,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个缘分佛法,本不足为奇,韩爱卿莫要小题大做了。”
韩醉年想着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下去也得不出个结果,怕还会惹得国主不快。借着国主向小长老讨问佛经的当口,他悄悄地问一直侍候国主近前的刘公公。
“我去了这几月,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小长老?”
说起这话可就有些来头了,刘公公远远地跟在国主后边,一路行来一路说:“韩大人,您是知道的,自打这昭惠皇后薨后,国主虽有小周后相伴,可一直闷闷不乐。多亏了这位小长老开导国主,这主子的心伤才慢慢好些。”
他想知道的是这小长老的来历,可不是国主心上的隐疾。看来在这里是得不出什么结论了,韩醉年借着长途归来至今未曾回府为由,向国主告了假,直奔家中。
照例是要拜见父亲的;
照例父亲正在与一群歌舞伎寻欢作乐;
照例他看在眼里心上是不快的;
照例他是要赶人的;
照例——
偏厅很快恢复成他想要的宁静,宁静到空气中只有父亲不停地打酒嗝的声音,韩醉年只想尽快结束父子之间的对话。
“父亲,您听说过小长老这个人吗?”
“你爹我怎么会认识和尚呢?除非他是个艳冠群芳的尤物。”韩熙载已经醉得走不出直线来了,他拎着酒壶东倒西歪地凑到韩醉年跟前,取了酒杯想让远道而回的儿子尝尝他的好酒,“来来来,这酒是顾大人从北边带过来的,你也来尝尝……尝尝……”
韩醉年夺下父亲手里的酒杯酒壶,将他安坐在圈椅内,努力不让他滑倒在地上,“现在是什么时候?父亲怎一味地只知道养伎醉酒?此次北上儿子见到那些宋人年年征战,个个英武,相比之下久安的我们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打不过就不打呗!连国主都不想打,你还操那个闲心做什么?”儿子不喝,他自斟自饮,倒也惬意。
心知父亲早已没了年少时的雄心斗志,韩醉年也懒得再与他计较,只问正事,“父亲,那个小长老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看他举止不俗,言谈不凡,而且国主对他很是信任宠爱。”
韩熙载已然醉生梦死,舌头打着圈圈道:“不就是一个和尚嘛!还能怎样?”
韩醉年实在忍不住对父亲道:“今日在清凉寺,国主忽然提起您当年与李谷大人的一番豪言,我听国主的口气可不像随便说说。父亲大人,有些话原不是我当儿子的该说,可是父亲,李谷大人早已拜相,而您……您写着一手好文章,您拥有盖世无双的才华,可您怎么能就这样每天浑浑噩噩地搂着歌舞伎过日子呢?”
“这有什么不好?”韩熙载又灌了自己一大口,“连国主都羡慕我的日子。”
没救了,老头子是彻底没救了——韩醉年痛恨自己怎么在看着父亲纵情声色这么多年后仍然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转身回自己的书房,书案上一定还放着大堆的公文等着他处理,他的身后忽然传来父亲苍老的声音——
“小长老游历归来带回很多古董字画,他拿着这些东西拜访了很多重臣——自然不包括你这个不成器的父亲。”
案亲说的不多,可已经够了。
不都说苦行僧吗?他一个和尚哪里来的这么多珍宝?莫非他真是一佛出世,带着无尽财富凭空蹦出来的?既然他佛法无边,好端端地拜访那么些朝中重臣做甚?还不是别有所图!
韩醉年招呼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明了,咱们去清凉寺走走,这寺庙还是要常去的,这样佛祖才会保佑我们。”
“要准备些什么吗?”明了奇怪,向来厌恶礼佛的爷怎么横生起这念头来。他想着去寺庙上香拜佛总该带点什么才好,爷去得如此匆忙,怕是来不及准备呢!
“不必了,带上香火钱就成。”
韩醉年跃身上马,比起软轿,他更喜欢骑马出行。北边的人都放弃坐轿而选择骑马,他们比这里的人更懂得在此年岁养尊处优的坏处。
第1章(2)
明了骑了马随他一道前往清凉寺,到了正殿,韩醉年给了明了一锭银子,嘱咐他好好跟这寺里的大和尚们攀谈攀谈,着重问问住持的来历,自己则往后院去了。
他记得不错,那天小长老是从这个方向出来的,他的禅房应该就在此处吧!他模索着前往,尽可能绕过那些打扫的小和尚。
凭空亮起悠扬的琵琶声,是《霓裳羽衣曲》——这是首古曲了,传闻为唐明皇和他的爱妃杨贵妃所作,后在战乱中失传,不想竟在这百年古刹中听到。
韩醉年住了脚步,站在墙根下细品着古曲的美妙。
世人都夸父亲诗词了得,却不知他对乐曲更是精通。想想也是,一个常年泡在歌舞伎中的人怎么可能不通音律呢!
若父亲能将对乐曲的敏锐放在朝局上,这国家或许不至于此。
他轻轻一声叹息,那琵琶声骤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从内里传来的招呼声:“施主请进吧!”
再躲下去真要让人生疑了,韩醉年悠悠然进了禅房,这屋子与普通僧人的禅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也就是屋宇大些,看上去更空旷了。
“我不知道小长老竟然精通此道。”他指的是琵琶,从未见过和尚弹琵琶的。
“贫僧不知韩大人竟精于听墙根。”小长老温和地凝望着他,带着能穿透世人的神圣,却掩盖不了语调中的尖刻。
韩醉年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甚至感觉良好,这让他更了解真正的小长老,“我只是好奇这寺庙之中竟有人擅弹昭惠皇后所改的古乐。”
“韩大人如何得知此曲乃昭惠皇后所改之作,而非先唐所谱之古曲呢?”他放下那把琵琶,取了碧玉杯,斟了杯茶水递予他。
韩醉年略品了品,“是雾里青?”
小长老颔首,“韩大人乃懂茶之人。”
“传闻沏雾里青的时候,水浇在茶叶上会升腾起一片青雾,这样弥足珍贵的茶叶在这战乱年年的时节很难得了。”
“可你喝过。”
“这该感谢我那位养尊处优的父亲。”
“——韩熙载大人。”他紧盯着韩醉年,佛珠在指尖缭绕,“韩大人,你该学学令尊,他是位真正的智者。”
韩醉年好笑地反观他,“是的,我父亲是个智者,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让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在快乐中。”
小长老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佛珠,盯着他的眼神却像若有所指。时间停止在转动的佛珠间,他忽然开口,却已换了话题:“你怎么知道我所弹的是周后所改的《霓裳羽衣曲》?”
“我有幸听过昭惠皇后亲弹此曲,小长老所弹与昭惠皇后如同一辙,刚刚韩某之所以立而不言,只因狐疑昭惠皇后竟显灵,奏曲于这古刹内。”他在单独跟他相处的时候,不称自己为贫僧,反以“我”自居,这点韩醉年并未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