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谈我的事了,你身上这伤……”拂景早就瞥见了他颈项上那道白布缠着的伤口,还沁着血珠子呢!
他正是为了这事进宫的,找不着遣风问她也是一样,“你知道遣风成了斜日的黑衣人吗?”
“遣风……我倒是常在斜阳殿里得见,你是来找他的?”
“你常见遣风?你知他成了斜日的黑衣人?你知道?”西陵客睁大着眼近乎质问,“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黑衣人呢?他是西陵家的人,他怎么可以为先王的女儿当黑衣,再把刀伸向自家人?”
这话问得拂景心中一跌,静默了片刻她才道:“且不说我没有能力劝他说他,即便有,西陵家的事与我何干?我管那许多做甚?”
兜头一盆凉水浇在西陵客的头上,若说初见时还未察觉,这话一出已经将他们彼此间十多年划出来的距离表露无疑。
“遣风怎么会成为今日的遣风,可以告诉我吗?”
他软趴趴的话反倒说得拂景心软了,沉沉地喘了口气,她抵着额想了想,“阿姐走的那天,先王打算将遣风送出宫……处置,听说是斜日殿下救下了他,将他秘密地送到宫外。两年后先王去世,待一切风平浪静,遣风重回宫中之时就成了斜日殿下的黑衣人。”
中间的周折内幕,拂景也不是很清楚,半猜半想之后便有了今日的结论。
这样说倒也对上了西陵客的猜测,可他猜不透的是,即便如此,也没道理让遣风为了主子的命令对自家骨肉同胞痛下杀手——这脖子上让他差点见鬼的伤痕不容他有任何置疑。
想不通的事再琢磨下去也是白搭,西陵客迎着烛火站到她的身后,“倒是你,怎么会一直留在宫里做了宫人?”
“着蒙氏拂景留宫为景妃守灵——先王一句话,我这辈子就被定下来了。”拂景讷讷,当年宣旨时的场景如在眼前,宣旨的内官所说的字字句句如在耳旁。
她夜间辗转难眠之时,那些画面便随心所欲地跳跃到她的面前,折磨着她心中的每一寸每一分。直痛得麻木,痛得每想起来那仿佛已是他人的事,才算罢休。
一日日,一年年就这么煎熬着,熬到当年蒙家的小小姐成了宫里的老青衣,熬到那个春心待嫁的拂景小姐忘记这世上也有情爱二字。
眼见着宫里的青衣放了一批,又进来一批,她的春日已关在宫门之外。
她出神地想着极力要忘却的事,没留意他的眼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上,凝结成一团团的谜。
“你好傻,景妃去便去了,你留在宫里也是枉然。怎能如此耗费掉自己的一生呢?当今的王上是你外甥,你若向他开口,自然会放你出宫。”
拂景近乎绝望地摇了摇头,“出不去了,我这辈子是再也出不去了。”
说是不理的,可在西陵客开口之后,拂景到底还是沉默地转身出门,前往斜阳殿的西隅,为他邀请同流着西陵家血脉的人。
叩了叩院门,除了遣风,再无人会来开这扇门了。
开门,四目相对,遣风眼里的是诧异,拂景脸上的是尴尬。虽同在宫中,可他们单独相对的机会却是……零。他心里清楚,自打他以一身黑衣进宫之日算起,她便有意避着他。
这样站着半晌,他没打算请她进里面说话,她也没打算进去一步。
“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挑着灯笼转身往来路上去,遣风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带他进了自己的屋,反手带上门之前说了声:“你们聊吧,我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我便高声招呼你们。”
门合上了,遣风并不意外在拂景的屋里见着此时本该卧床休养的西陵客。
“遣风……”
他才开口便被他拦住了,“让我先说吧!”遣风深吸气极其郑重地道,“自景妃、大伯故去的那一年起,我的命是斜日殿下救的,我这个人、这颗心便全归了她掌管。你只当我自那一年起便被先王杀了,只当这世上压根没有西陵遣风这个人——我只是遣风而已,一个没有姓氏,见不得光的黑衣杀手,殿下的秘器。”
西陵客猛地起身吼道:“你身上留着西陵家的血,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这一点是无从改变的。”
“这世上留着西陵家血脉的不止我一个,可我们都不再是西陵家的人。”遣风意有所指,却未曾明言,“有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注定回不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你有选择,你可以离开王宫,回到我们中间,做回西陵家的人。”在西陵客看来一切竟如此简单,却不明白遣风何以不跨出这一步。
他们的固执如出一辙,再谈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遣风最后一次提醒他:“殿下的智慧与魄力绝非一般人可比,你若想集结西陵家的残余势力与之相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若你当真想为西陵家留下一线血脉,就带着他们隐世,好好过几天清闲日子——今日我不杀你,他日再相见,你若仍一心违抗殿下,我必让西陵家流尽最后一滴血。”
遣风拉开大门,拂景就坐在台阶上兀自发着呆。他阔步而下,走过她的身旁忽然定住了。
“当年先王欲杀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为我求情?”
“有用吗?那个时候,那样情况,我为你求情——有用吗?”
没有用。
他很清楚,那样的状况,那样的场面,谁求情也没有用——就连罢月为他求情都不会有结果,殿下只是个例外——然而,当他陷于生死一线的时候,当他哭着喊着求着景姨救救他的时候,她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瞪着他,那种绝望每想起来他都一身冷汗淋漓。
他要的不过是一记关怀的眼神而已,那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个希望,她却连这么渺小的希望也吝啬给他。
“是你带我进宫的,最后一刻也是你让我对这座宫殿彻底绝望。”遣风临走前只丢下了这句苍白的话。
拂景颓然地跌坐在庭院中央,她没有办法让他明白,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等于已经死了。
真相的残酷足以杀死一个人,一个对爱充满了希望的人。
夜色中的每个人纠缠于过往刻出的伤痕无力自拔,悄然未见有个人早已在暗处洞察这万变的瞬息。
遣风抱着满怀的书册去史馆还书,远远地便瞧见门口站着两排平日里跟着斜日殿下的侍卫。从这阵势里看来,约莫殿下也来史馆了。
他进也不是,退又不是,想了想还是径自走进去,还了书便在一旁跪着。
斜日正抱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见他跪在那里反倒不自在起来。她先笑了起来,“同是来看书的,不分尊卑。你起来吧!想看哪卷书拿就是了,只是别拿我手中这卷。”
“遣风不敢。”
“起来吧!起来吧!”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书上。
遣风不出声,也不去找书,只在一边静静地候着。良久,斜日的声音自书册后面不紧不慢地飘了出来。
“见着西陵家的人了?”
遣风一怔,想想又不觉得吃惊。跟着殿下这些年,她的智慧、胆略和超乎常人的谋划能力,他早已不觉为奇。
别人下棋,往往超前考虑两三步再着手眼前这一招。殿下布子,是将全盘考虑透彻方才下第一子。谋定而后动,她怕是连结局都考虑清楚了才将手自赤袍中探出。
西陵客拿着西陵家仅有的血脉跟这样的人斗,结局已然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