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王上的近身侍卫见着小主,到底还是松动了些许,“禀小主,此事乃王上授命,还请小主略移尊驾。”
话说白了——这是王上的命令,小主你驳得过王上吗?驳不过就起开吧!
遣风眼底那刚升起的几缕温度再度泯灭,这一次更是将他彻底击入绝境。瘫软的双腿任由几名侍卫拖着,不用旁人施手,他先放弃了自个儿这条小命。
罢月见形势不对,没敢耽搁,一扭头便跑了。一边跑她还一边嚷嚷:“遣风,你等着!你等着我啊!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等着我。”
看这架势,若说这宫里还有人能从父王手上救下遣风,就只有一人了。
斜日从史馆里硬被罢月拖到了父王面前,她尚且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听罢月一个劲地叫唤:“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正殿之上父王脸上阴晴难定,即便见到最疼爱的女儿也未开好脸。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斜日心知——父王动了天怒,这世上必定要收了几条性命去!
斜日也不问事出缘由,静静地站在殿下,等着王座上的父王先开口。
她等得,父王等得,可罢月等不得,遣风更等不得。
罢月一个劲地拽斜日的衣袖,催她快点向父王开口求情。
斜日却不动声色,反倒对罢月说:“你先出去吧!我跟父王单独说会儿话。”
啊?罢月心惊,这是她起头说的事,怎么末了竟要她出去站着?僵持了片刻,罢月心知斜日决定的事,从来容不得半点质疑,到底还是出去看门了。
斜日步步向前,走到那高台之上,立于王座之前,自始至终仍是沉默着。
这般的静谧倒让王上先绷不住了,阴郁的面容埋在手掌之间,沉闷的声音自缝隙中挤压而出,却只得一语:“斜日啊斜日——”
攥着女儿的手,一向龙驭天下的父王此刻竟显得不堪一击。斜日的手心贴着父王的手背,一点点将温暖传到他的心尖,这才开口:“父王,把遣风给我吧!”
“不成!”王上断然拒绝,“斜日,不是父王不肯成全你的心愿。只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陵遣风他是……他是……”
王上显然难以启齿,有些话之于斜日根本不必说出口。
“……我知道,父王。”
她这几个字一出惊得王上浑身冒冷汗,“你知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观其人省夺其心,看久了便不难猜到这其中的隐秘。只是不便说,也不能说,不当我说。”
斜日的一番话说到了王上的心坎里,不曾想这么一个十来岁,深居宫中的小儿竟有如此心志。
到底出身不凡!出身不凡!
王上的心里一时千回百转,万般滋味拢在其中,又说不得,只是痴痴地看着斜日罢了。
斜日偏选在这会子开口又道:“父王,事已出,你打算如何?”
这事也只有对她方能说说,王上痛定思痛,下了决断,“景妃自是不能留了,可本王顾念夫妻之情,也不会灭她全家。至于西陵一族,常年兵权在握,我早就想削弱他的力量。借着此时此事,赐西陵德一死,灭西陵全族,所以西陵遣风留不得。”
斜日并不急着提及遣风的事,只是问:“父王,这些事,你如何对沧江说?”
这话正说到王上最是尴尬的地方,自王座上起身,他踱步良久,“沧江……沧江……斜日,你说沧江还留得吗?”
“无论如何,沧江是父王唯一的儿子,是已经受封的殿下。王权神圣不可侵犯,还是不动为好。”
“留他可以,但我百年之后,这王位是绝不能留给他的。”
案王这话斜日早已听烦了,也听腻了,“父王,这王座无论是给沧江,还是罢月都可,只是不要让我来坐。”
王上就不明白了,“这天下的人谁不想坐上这把椅子,怎么就你对着它像是看到什么凶宅似的,避之为恐不及。”
“父王正当壮年,这话日后再说,如今西陵家的遣风正被侍卫押去西门行刑。父王,斜日求您,把他赐给女儿吧!”门外的罢月怕是等得心都焦了吧!再不提这事,遣风的小命想留都来不及了。
王上左右思量,“把他的命留给你——可以。可他该以什么身份活下来呢?西陵家断是不能留了。”
这点斜日早已考虑好了,“自今日起,他就算劫后余生,他的命不再是西陵家的,他自然也不能再穿那身银衣。”
西陵遣风的命从这一刻起,完全由斜日殿下掌握。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景妃突染恶疾,病了没两日便去了。王上深感夫妻之情,下令景妃的妹妹拂景小姐入宫为青衣宫人,常侍景妃宫中守灵。
也就是在传出景妃病重的那日,驻守边关的西陵德大将军战死沙场。不几日,王上派了三位大将分别领去了西陵德大将军的原有兵马,西陵家几代人的努力顷刻间土崩瓦解。
西陵家的旧臣不服,按说这也情有可原。照常理,王上必定多加安抚,以定人心。不曾想,王上竟抓了为首的几个人,借此责难整个西陵家族,事情演变到最后竟变成西陵家族包藏谋反祸心。
一时间,抓的抓,杀的杀。显赫几世的西陵家族在几月之间变得七零八落,之后的某日,西陵祖宅竟一夜蒸发,所有的人皆不见了,好似从未来过这世上。
事情至此仿佛还未完结。
王上对沧江殿下的态度一夕之间冷淡了许多,现如今殿下稍有不慎便被王上多加问责。失去母妃的沧江殿下向父王请求将小姨调到自己的宫中,却反被王上指责胸无大志,被撵回他的宫里闭门反思。
朝堂之上,臣子们之间都在传言王上不日将改立斜日殿下,以备王上百年后继承大统。
但直到最后一刻,王上还是没有下旨改立后主。
这些事罢月不关心,也关心不上。这些日子,她只琢磨一件事——那日被斜日领回来的遣风哪儿去了?
她问斜日,遣风哪儿去了?
斜日说,遣风还活着。
她又问斜日,你到底把遣风弄哪儿去了?
斜日说,遣风还好端端地活着。
她抓着斜日的衣襟近乎恶狠狠地追问,遣风……你……还有你们!你们到底把遣风怎么了?
斜日拂去她的手,只是淡然道:别问,若你想他好好地活下去,便什么也别问。
她知道斜日从不开玩笑,这宫中也是开不得玩笑的地方。她听话地不再追问,一年后父王驾崩,沧江哥哥顺利登上王位。然父王逝世前封斜日为辅政殿下,授她督政大权。
传闻父王私下里还授了斜日一道密旨,上可制约新王,下可调动整个革嫫兵马——斜日从不曾出示密旨,更不曾掌理天下兵马大权,这些到底只能是传闻。
一年后,檀妃归去,檀妃宫改为斜阳殿。
又过一年,也就是罢月及笄那年,她拥有了自己的宫宇殿阁。
还是那一年,她在宫中,在腊梅含香的那季见到了久别的遣风。
沧江二年,腊月初一,宜破土,忌会友。
月兑去那身象征着贵族身份的赤袍,遣风披着雪,于腊梅树下伫立久久。任风雪覆肩,仍不动不摇。
一眼望去,罢月几乎以为他已埋入那截雪中,与树同体。
她踏着雪朝他走去,愉悦地大叫着:“遣风,你回来了?”
不曾想,遣风忽然单膝跪地,“遣风给小主请安。”他低垂的脸颊上不显半点情绪,喜怒一概不见。
“遣风,这里就咱们俩,你不用对我施礼的。”罢月抬起手来拍去他肩胛上的厚雪,渐渐现出他一身的黑衣黑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