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声音太轻,太软,太淡,并不适合抒写《将进酒》这般气势宏大的名篇。然而,她的声音里有种拧不断的硬度,似柔还韧,硬生生地揪住臂众的心。原先的喧哗归为平静,整个礼堂里鸦雀无声。
四月并不急着抒发下面的篇章,她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台下的评委,环视观众,她复又唱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一次声音更为轻快,她选择了与冀楝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随后,高耸的音调抛入上空,似青鸟辗转翱翔。
几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念得轻乐如歌,完全将听者带入了洒月兑若狂的境界。
心情高扬,四月急转直下。倏地停顿,万籁俱静,她眼波微荡,竟停驻在冀楝吃惊呆愣的目光中。唇齿轻启,她悠悠地念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那一刻,冀楝几乎以为这首《将进酒》是她特意为他表演的。他痴傻地凝望着她,满眼、满脑、满心、满月复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唇齿开合,她的眉钩眼漾。他知道,她成功地让全场的观众都在聆听她的“歌一曲”。
四月却并不以此为满足,语调放慢,音也沉了下来。双臂缓缓荡开,荡出眼波潋滟一片,“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挽如怀中的眼波随之沉如三千里无人海底,再直冲入云霄深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一遍遍重复着这万古流传的名句。观众像是着了魔似的痴痴地欣赏着,无人分神。在她第三遍重复声中,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整场随她齐声唱和——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尔同销万古愁……”
有观众高亢的声音,四月反倒安静了下来。在她平静如水的视线里,声音渐渐消失,她与观众双双沉默相对。足足有十秒钟的时间,她向后退了一大步,双臂开合,简单的鞠躬后便悄然下台。
之后又是十秒钟的沉默,随即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有冀楝的一部分,他知道他输了,输得心甘情愿,输得心服口服。
虽然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四月是故意在他朗诵完《将进酒》之后,将自己的参赛作品临时更换。她是故意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实力,她向他发出了挑战,并且一举将他击败。她太懂得如何打击一个男人的自信了,她赢了!
冀楝输给四月,输给了他心中的四月。
没有任何悬念,A大第二十九届诗歌朗诵会的第一名落到了四月的头冠上。
“冀楝,如果四月突然死了,第一名会不会易主到你身上?”连世界选美小姐都可以几度易主,凭什么朗诵比赛不行?东方日意小家子气地搅动着衣袖,恨恨的眼神始终没离开四月的身影。
“日意,你不会为了一顿免费的比萨而谋财害命吧?”听她那口气,准是最近又惨遭退稿,连胡乱消费的快乐也被剥夺了。
忘了说一句,东方日意是个业余的言情小说创作者,她属于那种退稿数额永远等于被录用稿件三倍量的“业余”言情小说创作者。
冀楝歪坐在后台的一隅,目光有所保留地飘荡在三米外——四月正接受着评委的鼓励、指导和祝贺,而她的笑实在假得可以,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屑。惟独她向主办人询问奖金的时候,那表情才真实得无与伦比。
有趣的女孩,有趣的四月。
日意瞟瞟冀楝,再瞅瞅四月,心下明了许多,“冀楝,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在意比赛的输赢?”
“技不如人,我在意又有什么用?”四月朗诵的《将进酒》的确扣人心扉,荡气回肠。她处理下的作品不是冀楝用天生良好的语音条件能够媲美的,他输得心服口服。反正这才大一,学院每年四月都会举办这种朗诵比赛,他还有三次机会可以赢过四月。
丢下日意,冀楝颇有风度地走上前,他要以第二名的身份向四月祝贺,祝贺自己输在最敬重的对手之下。
此时的四月正背对着他跟特邀评委说话,她的身后像长了眼睛,在冀楝走到她一步之遥的瞬间,她缓缓转身,无语的眼凝望着他。
被她陌生的眼眸冻住了,冀楝憨厚地冲她点了点头,“你好,我是刚刚在后台跟你握手的那个……”
“冀楝。”她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他却诧异不已,“你知道我?”
四月扬扬手中的参赛表,“上面写了——三十二号选手冀楝,参赛作品《将进酒》。”
鲜少有人能念准他的名字,该说她博学吗?向来优雅万般的冀楝首度在女生面前失了风度,他不自在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别扭地交迭着,毫不在意地让身上的衬衫折成万般纹路。
“很少……很少有人能念对我的名字,从小到大每个老师在点名的时候都按照花名册叫我‘翼东’。”
他万般无奈的样子看在四月的眼中凝成无限的笑意,抿紧唇角,她不愿泄露任何情绪,“你的名字很特别,鼻音稍重一点儿就念成‘纪念’了。”
“你的名字也很奇怪啊!我们俩的名字连在一起正好是纪念四月……四月……四月的纪念?”
说到最后几个字,冀楝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些许。他说得不甚清楚,正巧有人来跟四月打招呼,她偏过头只来得及留下侧脸给他。她秀气得有些薄命的眉眼,她小而翘的鼻,她抿成一条线的唇通通落在他的心上——好一个四月的纪念!
“四月!”
“呃?”她蓦地回首,沉浸在他炙热的视野中。
他手握成拳,捏住男人的勇气,“我想跟你说……”
“请所有获奖选手过来拍照,快点儿过来啊!”这次朗诵比赛的负责人大喝一声,招呼所有获奖选手走到舞台中央,预备合影留念。他这一喝,喝下了冀楝没能说出口的话,也喝回了他的理智。
一见钟情?这个词不适合他冀楝,更不适合四月如此独特的女生。冷静!冷静!冀楝,你需要冷静。别冲动,你是个十九岁的男人,冲动不属于你的专利。
“你想跟我说什么?”她催他,眼眸中闪动着光芒。
“那个……那个去合影,我们去合影。”他率先向舞台中央走去,四月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口气。漠然地走在后头,紧赶了两步,她与他擦肩而过,留他独望她的背影。
“来来来!站到一块儿。”摄影师调弄着焦距,不时地摆着手招呼着众人向左向右,或笑或颦,“那个……那个第一、二名,就是这次比赛的第一、二名,对!对!那个女生、男生,你们俩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
在摄影师的指手划脚之下,原本相隔甚远的四月和冀楝硬是被拉到了一起。两个人紧挨着对方,微笑的嘴角有些僵,他们彼此都很不自在,活月兑月兑被浓浆滴过的大头白菜。
四月还只是不习惯被人摆弄成木偶,冀楝更是小心谨慎地挪动着身体,生怕粘四月太紧,弄个唐突佳人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