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叫作莫少言的女孩子,小他九岁,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个念大学的黄毛丫头。某个星期三下午,她跷课看电影的时候,在路边捡到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黑色小猫,只有巴掌大,四只脚都穿著雪白的袜子,眼睛鼻子被眼屎鼻水糊成一片。
那天下午他医院的冷气坏了,大门敞开著透风,阳光燠热的夏天午后,一个客人也没有,他整个人热摊在柜台上。天气这么热,连电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呼呼的,他真想马上把医院关了跑回家在冷气房睡午觉。
“请问你是医生吗?”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女孩子突然站在他面前问。
他勉强立起身子,打量一下来人。
短头发,小小的脸蛋,细肩带水蓝色背心,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著他瞧。
“是的,我就是。”
她没再搭腔,把手伸上柜台,递上一只哀叫不休的小黑猫。“在路上捡到的。”
“带进来吧!”他领著女孩进了诊疗室,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黑猫。
诊治了一会儿,他微微摇了摇头。
“看起来很严重,这小家伙可能已经在外头过了一个晚上,受了凉。”他沉思了一会儿。“这样好了,先让它住院一晚观察看看,如果能过了今晚应该就没问题了。”
她看了看仍嘶喊哀叫著的黑色小毛球,伸出手模了模它。“医生你有没有它能吃的东西?我想喂它吃点东西。”
他从橱柜上翻出一罐幼猫罐头,打了开来递过去;女孩接了过来,拿起罐头里的小勺子,一点一点耐心地喂给小黑猫。双眼被脓汁糊住的小黑猫嘴里一塞进食物便马上安静了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吃著猫食。
“不要一下子喂太多,对它肠胃不好。”他一面准备保温箱,一面不忘回头观察。
“嗯。”她轻轻回了一声,眼见小黑猫似乎也已经吃饱,於是收回勺子。
“小姐麻烦妳等下填个资料。”
“我明天再来填,上课来不及了。”她挥了挥手就准备离开。
“小姐!喂,小姐!妳不填资料的话,万一妳以后不来,把猫就这样丢给我怎么办?”
她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瞧了瞧高挂墙上的兽医师合格执照。
“那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合格的兽医师?现在假造的证件那么多,说不定你只是花钱买一张来摆摆样子,招摇撞骗用。”
“小姐妳不要太过份。”天气一热,他心情也不怎么好。
“过份的是你,是你先怀疑我的。”
“因为我遇过太多这种例子,好几个人没事就捡个野猫野狗丢到我医院里来,以为我这里是流浪动物收容所。”
“温仕宁温医生,”她照著墙上兽医执照上的名字念了出来,“我还分得清动物医院和流浪动物收容所有什么不同,如果你真的那么担心我一去不回——”她从背包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学生证。“拿去,这个作担保,我要赶去上课了,懒得和你罗嗦!”
说完她转身就跑出医院,只留下他拿著她的学生证愣在当地。
饼了一会儿,他终於回过神。“她没给钱就走了?”
看著手上的学生证,闷闷地一肚子气。他眯细了眼仔细打量上头的黑白相片。
“莫少言?不错的名字,可惜人不如其名,真可惜了这个好名字。”
无奈地把学生证往柜台上一摆,他转身把已经吃饱的小黑猫捧在手上,拿起眼药水帮它洗掉眼睛上满积的眼屎。小黑猫敢情是吃饱了精神好,不安份地扭来动去,就是不肯乖乖不动让眼药水滴进眼里。
燠热的天气、傲慢的女孩、不听话的小毛球,他眯细了眼语带威胁地对著小黑猫说:“小家伙,你要是再不乖乖听话,我就把你丢给我老哥养的大蜥蜴当玩具!”
可惜他只是个兽医,不是会说动物语的所罗门王,小黑猫哪里听得懂,依旧舞动锐利的小爪子,不断想把那个拼命滴水的怪瓶子打掉。
最后他只好稍微粗暴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扣住小黑猫的颈子让它不能动得太过份,一面趁机把眼药水滴进去。好不容易洗了半分钟,小家伙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突然张了开来,忿怒地盯著眼前这张特大号的人脸特写,小尖牙用力一咬——
“啊!”
***
晚上七点多,温仕宁撑著下巴,左手食指上包了片OK绷,百无聊赖地盯著电视机。心情不好的他只要一有人从门口经过,就抬起头来瞪一眼,把几个常来和他打招呼的熟客都给吓走了。
“吓走也好,反正你家动物又没生病,就省点没事找我哈啦的时间吧!”低声咕哝。无聊地随手翻起摆在桌上的学生证,挥了挥。“哟!台大的学生啊!真看不出来。”再看了看就读系别,“嗯?哲学系?”嗯,难怪这么怪。人家不是说念哲学的人头脑都怪怪的吗?不然没事怎么会去念那种不知道到底在学些什么的系?
学生证一丢,肌肉一牵动,食指上的新伤口又开始作疼,他暗暗骂了一声,回头瞪了一眼正在保温箱里好睡的始作俑者。
才回过头,他突然整个人跳了起来!那个刚刚在心里不知道骂过几百次的女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他眼前!
“妳要吓死我啊!怎么走路都没声音?!”
“医生大人,是你自己太专心没注意到我吧?”不以为然地看著地,女孩伸出了一只小手。“我的学生证还我吧!”
“拿去!谁稀罕!”
随手把学生证丢了过去,女孩的眼光却落在他包了OK绷的食指上。
“医生你受伤了?”她指了指伤口。
“对呀!猜猜是谁做的好事?”没好气地说著,说完他抽出一张基本资料表递给她。“现在妳总有时间填个顾客资料了吧!莫少言小姐?”
“这么快就记住我的名字啦?”她拿起笔,低下头认真地写著。
“因为我怕妳弃猫潜逃啊!知道名字总是比较好找人。
停下笔,抬起头,女孩稍稍白了他一眼。
填完后,他把资料表接了过来,把基本资料打进电脑里,才打到一半,他的眼角馀光就瞄到女孩走进了后面的诊疗间。
“小姐,妳习惯没事在人家医院里乱走吗?”
“医生大人在忙啊,我就自己来喽!”她刻意压低了点声音,免得惊吓到其他住院的动物。只见诊疗间角落的保温箱里趴著那只黑绒绒的小毛球,正安安静静地睡著,小小的身体缓缓起伏,偶尔伴随著一些呼吸的杂音。“它还好吗?”她轻轻把脸贴在保温箱前观察著。
温仕宁转过头,见到她整个人趴在保温箱前,皱了皱眉。
“它情况还不错啦!如果今天晚上没问题,明天妳就可以带它回家了。”
女孩不作声,迳自在保温箱前待了快五分钟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前头来。
“睡得很安详,”她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很难说,有时候事情是很难预料的。”
“乌鸦嘴!”
她低低念了一句,耳尖的他听到了。
“反正我没必要光说好听的话,只是告诉妳实情而已。”说完,他转过头,拿出一张便条纸,在她面前念了起来:“挂号费一百、眼药水一百五、住院一晚四百、保温箱一晚五百,还有诊疗费三百,加起来一共一千四百五。”
“哇!好贵!”莫少言的眼睛张得大大地,完全没料想到会这么贵。
他只是耸耸肩,一副妳要给不给的样子。
女孩眨了眨眼,轻吁一口气,从背包里掏出皮夹,乖乖交出这一个月的看电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