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筑在吴叔的帮助下,忙着将行李丢上座车,她忙着要赶去机场,偏偏吴嫂拿了无线电话阻挠了她的出发。
“太太,找您的!”
“没时间接了,我很赶!说我出门了!”天筑已跨上车座,吴嫂却不放过她。
“太太,她说……刁先生死了……很重要……”
孟天筑三步并作两步的夺下吴嫂手中的话筒,气急败坏的叫道:“你是谁?我昨天才和他通过电话,谁说他死了?”
“阿刁没死!”对方是个尖锐的女声,她似乎止不住兴奋欢愉的尖吼:“阿刁没死!谢天谢地!”
“你到底是谁?”孟天筑不理会她的欣喜,厉声反问。
“我……我是阿刁的女友。”她恢复了矜持,略带羞怯的低声回答:“我在夏威夷珊维拉饭店的大厅和你们见过面,我就是……那个拿餐券给你们的……”
“阿静!”孟天筑略有所悟的叫出她的名字。她绝对忘不了这位娇弱可爱的小女生,虽然她一身的中性打扮,却使当时的徐浩、天筑颇有惊艳之感,并原谅了阿刁不负责任的月兑队行径。
“没错!我就是阿静。”静子的声音干涩的逼出问句:“我以为阿刁……我……我要见他……你知道他在……”
“他在东京。阿静,你放心,他没死,我现在要搭机到日本和他见面。”
她不太舒服的听到阿静无可抑制的哭泣声,强忍着新涌上的酸楚,像个大姊姊般的安慰道:“阿静乖!你别哭!明天一月十九日早上九点,他会在新宿中央东口的一个彩绘越野机车的寄物柜与我碰面。你可以立刻搭机飞往东京……”
天啊!阿刁在东京!静子满脸泪痕的闭上了双眼。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却犹如天悬地隔。难怪她离不开东京、离不开日本,原来她下意识的感受到此地有她无法割舍、无法抛却的情人。
“明天早上……九点……我会到!”
她泣不成声的挂断了电话,嘤嘤哭泣了半晌,突然像记起什么般的跳起身,火速的整理她少得可怜的行囊。所有弘二赠送的衣物,她不打算带走,只紧紧抱着一套母亲遗留下来的中文版《红楼梦》。
她昂起小巧的下巴,环顾了一下室内整齐干净的摆饰,突然对屋内唯一一间和式房间兴起一份莫名的好奇。
住在这儿两个多月,她从未踏入过这间房间。只有一次,她在早晨苏醒正准备梳洗时,与正从房内走出的弘二打了个照面。他身穿一件黑色的宽松裤子,上衣则是同质料的宽大白棉袍子,腰间则绑着一条黑色棉布带。这是只有学剑道、柔道或是合气道的黑带高手能穿的衣物。
她惊愕的盯视这位神秘的日本男人,感觉自己似乎不属于日本民族,也感受不出日本人的传统思想。
弘二一语不发,眼神却十分冷峻,并迅速的将身后的纸门拉拢,静子只瞥见里面和式摆设一眼。
“这是我个人的道场!”他搁下这句话后,即掉转身子离开。
她从未有再偷窥这道场的念头,但临别在即,这神秘诡异的房间却对她发出无声的邀请。她知道这间房内绝对有使她能多了解弘二的蛛丝马迹。但了解他有何用呢?她都要离开他与阿刁会合,远离这一切了,她何必趟这浑水呢!
她耸耸肩,背起她的背包,如捧珍宝的抱着《红楼梦》于胸前,轻悄的走过了客厅,在玄关换穿了球鞋。蓦然抬头,又见到那洁白的纸门,那纸门散发出祥和又令人产生深思的气氛。她想都没想,小心翼翼的走向了那道纸门,轻松的推开它,连人带鞋的踏上了榻榻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靠墙处一个高起的台子上,陈列了一把长长的武士刀,墙上则挂着副卷轴,上书德川家康的名言:
要了解你的敌人,首先你要当他的朋友。你一当他的朋友,他的樊笼就会尽除。然后你可以选一个最适当的手段来要他的命。
不知为何,静子为了这段话周身起了一阵寒意,她突然有份不祥的预感,她要弄清自己到底是弘二的朋友或是敌人?
在她反复思索的同时,弘二竟仿如天降般,无声无息的立在纸门边望着陷于惊慌无助的静子。他的眼神复杂并混合了几许嘲讽式的淡漠,轻扬的嘴角、可怕的刀疤更透露了无情。
“我……”静子在找不到说词解释她擅闯入内的理由时,只得紧抱手中的书本,藉以武装储备力量。
她望着他向她慢慢走来,每一步都未发出半点声响,静子忍不住觉得他的身体向前移动时,颇有一种猫似的优雅。但这只猫却带着浓重的胁迫感逐渐逼近她。
静子的胃起了一阵骚动,因为紧张、因为害怕,更因为那不知名的恐惧而欲呕痉挛。她甚至想到“死亡”这个字眼。她颤抖了一下,告诉自己不能死!阿刁既然活着,她绝对不可死!她真怀疑以前的自己在万念俱灰之下,为何感受不到弘二的危险性?
他越来越逼近她了,在近距离的注视下,她才发现他那对深不可测、凹陷的大眼正凌厉、憎恨的瞪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些话,发出点声音:“我……我想……多了解你!”
他突然在她面前打住了,如木雕般动都不动的凝视跪坐的她。静子虚弱的仰头望着这位掌她生死大权的杀手,眼眶已凝聚了恐慌性的泪水。
“你想了解我?”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语调满含温柔的阴冷。“我让你了解。”
他俩彼此相对许久,静子逐渐的感受到他并未如想像中的恐怖;可能是这段沉默使她重拾回信心与勇气,也可能是他注视她的眼神不再饱含着肃杀的憎恨,反而像是个纵容小妹的和蔼大哥,正等待她发出可笑又不解人事的问题。这种转变立刻使她勇气大增的提出问题:“你是日本武士吗?我虽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但我反而比较倾向于中国妇女的本质文化,对日本思想却不了解。”
“每一个民族都有他们独特的传统习俗和观念,传统的力量虽无形却十分强大,大到足以影响与支配人们的行为。日本的传统力量中当推武士道发挥的最淋漓尽致。
“因为日本地处火山地带,常在地震打击中使一切努力全然幻灭;夏秋季又一再遭遇台风侵袭,你看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存环境有多恶劣。所以我们得到一个启示:一切无常,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在突如其来的灾祸中消失殆尽。看看那开得有如火舌烧山的樱花,美得多么炫目、动人,但在最灿烂的时候,又突然凋谢死亡了。樱花就是武士道的象征,你懂吗?”
静子迷惘的轻蹙灵眉,对他的解说似一知半解的仍是那句问话:“那你是日本武士?”
“我是一个被分割的日本武士。”弘二的眸子似能看穿她,但他的微笑苦涩黯淡。“我身上有日本武士道的荣誉精神;另一方面,高棉佛祖的思想又不断感化着我。我曾无意间闯入了吴哥古窟,当时那座庙宇已被战争毁了,但我却感到另一种无涯的力量、永恒的平静。那是一种佛法的精义,所有的情绪皆化为乌有,所有的反应皆幻化为生活的一部分。
“在战乱的丛林中,我们常见到披着橘色袈裟的和尚。不管是火焰烧灼、千疮百孔的建筑遗迹,他们都不为所动,似乎与万物融合为一体。”他突然又接口道出令人震惊的话:“我曾杀过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