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世云惊异不信的看着平静的褚友梅。她摇摇头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极限,我也不敢说现在的我究竟会如何,只是我要告诉你,就像我常说的,你在复健部里经年累月中所看到的,几乎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父母亲,他们都有着最强韧,像是唐吉轲德打风车,又是像薛西弗司推巨石般毅力的伟大勇者。”
褚友梅轻握住郎世云冰冷的手。“可是世云,我们周遭的人也许都只是脆弱的凡人。我们真的不能确定自己在面临重大打击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抉择?两人不禁都想起那在月夜中飘摇的十五楼楼顶。
就像叶晓吟作了选择,现在的郎世云也必须作出某种选择。她真的希望自己能给他力量,但是,褚友梅能做的事,却只是紧握住他的手。
“带小薇一起接受心理治疗吧。你我都只是脆弱的凡人,你是、小薇是、我是,甚至……晓吟也是。我们都需要原谅一些事、忘记一些事、承认一些事,我们才能继续走下去,对不对?”
???
郎世云做梦了。
微凉的夜里,睡在沙发上的他在迷迷糊糊中曾听见小薇被恶梦惊醒的声音,他想起身去帮忙褚友梅,但全身却重得像铅一样,使他完全无法起身。
好半晌,小薇的哭声终于停了。静夜里,他依稀听见褚友梅低沉地唱着古老的台湾民谣,哄小薇入睡。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呢?黑沉沉的室内,模糊的意识中,除了歌声以外,郎世云好像还听到了些什么……
那是笑声。是婴儿嘻嘻哈哈、咿咿唔唔的笑声……
是薇妮吗?郎世云勉强地想要睁开眼,却只能看见模糊的白色身影。
薇妮?郎世云想大声叫唤自己女儿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只能贪恋地、拼命地想看清楚白色光芒中的小小身影。
那是薇妮吗?上天可怜他!他一点都不感到恐惧,他真希望那就是薇妮……
“你快乐吗?”他想?喊,却只能转换成内心悄悄的低语。“跟妈妈在那一边好吗?”郎世云讶异的看见,在那似真似幻的光影中,他那个从出生起便面部肌肉痉挛,总是哭嚎、痛苦不已,让他连想抱一抱都不能的小女儿,竟然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最平凡,但却是最美丽的笑脸。
“你怪不怪爸爸没有帮忙你?”
“你怪不怪爸爸几乎没有抱过你?”
郎世云在梦中拼命的嘶吼、流泪。
“爸爸爱你……爸爸只是……只是太笨,一下子不懂得怎样去爱你……薇妮,再来作爸爸的女儿好吗?”
当光影逝去,郎世云蓦然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是恸哭不已。闻声而至的褚友梅见状不由得惊问:“你在哭什么呢?”
“我梦见薇妮了。”
“薇妮?”他做梦了吗?
褚友梅凝视着对她走近的郎世云。安静的夜里,只听见他在耳边痛苦的低喃:
“我在哭我居然从来没有帮薇妮买过一双鞋……一直到她下葬的那一天,对着小小的神主,我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为什么我来不及爱她?为什么……”
泪水挽不回过去,但是能流泪毕竟是上天赐予人的一种解月兑。
她静静地环抱住他,好像要抱住他所有的痛楚与后悔。
???
心理治疗室内
已单独与心理治疗师面谈过数次的郎世云,此时正颇显不自在地带着隐藏式耳机,与正在另一个房间内以闭录电视监控着治疗情况的心理治疗师同步联络。他艰难地对着坐在他面前的小薇开口。
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虽然说并不容易,但他必须亲自完成这项工作。
“小薇,爸爸必须跟你谈谈妈妈、还有妹妹的事。”
“妈妈……”一提到妈妈与妹妹,小薇在宽大的椅子上明显的缩了缩。
“小薇,你知道妈妈跟妹妹都死去了。”
要怎么与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解释死亡这个抽象的难题?郎世云这辈子还不曾面临过如此的难关。
小薇果然圆睁着大眼踌躇着发问:
“死是什么?小薇能不能去找妈妈呢?”
“小薇,你知道,妈妈生病了,”他艰困地努力向儿子解释。“因此妈妈有时候对你所说的话并不是真的,就像你生病很难过的时候,你也会心情不好、生气一样,但是那不表示妈妈不喜欢小薇,她还是很爱小薇的。”
“小薇想妈妈……”
小男孩的眼眶红了,骨碌骨碌的泪水在大大的眼睛里危险的打转。
“爸爸知道。”郎世云艰难地吐了口气。
“爸爸想妹妹,也……想妈妈。可是因为妈妈和妹妹都生病了,所以,她们决定去一个比较不难过的地方。有一天,等小薇长到像爸爸一样大,甚至是比爷爷女乃女乃还要老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去找她们。因为小薇还小,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没有看,好玩的地方没有去。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小薇再把这些事情,都教给来不及学的妈妈跟妹妹,好不好?”
他解释的对吗?
郎世云一时怀疑耳机根本只是为了唬他才让他戴上的。
小薇静静地注视着郎世云,皱起小小的眉头,仿佛在烦恼思索着。
而被郎世云无端端地猜疑冤枉,在另一间房间观看电视的的人,都是屏息地等待着小薇的反应。
“好吧!”在大家的期待之中,小薇很大人样的点了点头,小小的嘴角露出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可是,爸爸要带小薇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喔!”
第九章
夏去秋来
经过了惊涛骇浪的一季夏后,郎世云很满足地在秋天微凉的气氛中安宁的回想着。这个夏末,为了履行与小薇的约定,他与褚友梅几乎是一有假日就会带着他玩遍所有大大小小的地方,在每个博物馆、儿童乐园、郊游胜地,都踏上了他们三人的足迹。
他们也首次带着小薇去了晓吟与薇妮的墓。随着小薇在挂着照片的墓碑前絮絮叨叨着游玩时的趣事,郎世云也在墓前静静地与亡妻爱女描述别后种种。针对他对薇妮的愧疚心理,褚友梅曾经建议他亲自去买一双鞋供在薇妮的灵前,但是郎世云决定采取包加积极、有意义的方式。他成了儿童复健部,特别是脑性麻痹儿家长协会的不支薪终身义工。
也正因为如此,比起已经正式的上了附设幼稚园中班的郎薇仁,郎世云多了许多可以大咧咧地徘徊在儿童复健部的时间。
原本他的主任,甚至院长都对于郎世云这个颇不务正业的决定颇不同意,但是在陈主任一番“不齐家,哪能治国平天下?”的暧昧建言后,众长官都是满意之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观其成了。
事件过后,郎世云并没有特意去洗清自己的污名,因为他认为赎罪有很多种方式。加之,反正真正亲近他的人都相信他,这也就够了,不是吗?
也或者是,他也是传说某种程度上的拥护者。郎世云宁可自己与小薇所记得的是晓吟的美、晓吟的好。他们所共有的过去,尽避已经很难维持原有的美丽,但相对地,也没有狰狞的必要。在难有的和平里,尽避流言汹汹扰扰,郎世云仍是十分满足于他与褚友梅之间所拥有的宝贵友谊。直到他的小儿子向他撂下了挑战书,郎世云才总算有了点固守领土的警觉性。从中班放学的小薇是这样说的:
“爸爸,我长大以后要跟友梅结婚。”
郎世云不禁暗自赞叹自己宝贝儿子的独特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