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漆暗的胃镜室里,明伦协助主治医师教导病患吞咽纤维镜,三人都身着草绿色的隔离衣;而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正努力吞着口水,想把插入口腔内的长管子一点一点地往肚子里吞。
“好,再来!来……”邓超医师两手捧着管子,低沉有力地指挥着——
“停!吞一下口水,再慢慢吞。想吐的话,可以举一下手。”
病人十分坚强地吞完管子,屈曲的身子,宛如一只负伤的困兽。明伦从未见过如此勇敢、配合度这么高的病人,忍不住顺口询问道:
“这是件什么case?”
邓超凶恶的回她:“操!你当什么护士?这是什么case你不知道?”
“喂!我是从O·P·D(门诊)被调来临时帮忙的,这是什么case我怎么会知道?”明伦不服气地辩道。
哼!又是人手不足的老问题。可是,难道会连交接时都交代不清楚吗?邓超不出声,可是内心里的想法却全显现在脸上。明伦虽然倍觉委屈,但是看在邓超专注于工作的份上,便赶紧挥去不悦的情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病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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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致远突然决定独自赴意大利旅行开始,明伦的情绪就一直处在低落的状态中,对工作仿佛也提不起劲来。
上个星期,院方终于通过她申调到其他单位的请求,这也意味着她将告别作息混乱的三班制工作,可以过着一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然而,致远对她长期殷切企盼的结果却表现出冷淡的态度。
“你不必为了配合我的作息而得罪其他的同事。”致远在饭桌上静静地瞅着她。“更何况,三年下来,我们也已经很习惯了,不是吗?你这样做,让我有点罪恶感。”
“什么罪恶感?我本来就希望上正常班啊!而且,我在病房已经待了整整五年了耶,我都快烦死了!”明伦丝毫不察致远悄悄皱起的眉头,说:“我都想好了,以后下班,我就去学英文会话、电脑……或者做做晚餐,陪你看场电影,这样才像正常的家庭生活嘛!夫妻俩各忙各的,好奇怪哦!”
明伦低着头边吃饭边自顾自地说着,然后她抬起头来竟瞧见致远不怎么高兴的表情。
“致远,你怎么了?不高兴啊?”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致远缓缓摘下眼镜,表情十分严肃地说:“我最近想出国旅行,去散散心。你知道的,我们公司上次做的超静音冷气机广告,在电视上推出后反应很好,老董犒赏我们一笔奖金,而我打算拿这笔钱出国去走走,让脑筋休息一下。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伤脑力了。”
明伦听完后松了一口气,因为从他的表情看来,起初她还以为他被Fire了呢!毋怪她有如惊弓之鸟般的紧张。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到处都能听到裁员的消息,她就骇怕一旦致远突然丢了工作了,凭她一个人在医院里三、四万块的微薄薪水,是绝对不够支付一切生活开销的。幸好不是这回事!
“你想去就去吧!”明伦大方地说:“你也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是该休息休息了。”
致远顿了半晌,微微的笑了,说:“真的?你不会——我是说,本来的计划是我们俩一起去的,我这样做,会不会太自私了?”
“算了!我才刚刚调到O·P·D,不可能请得到假的,你先去也好,下次有机会再带我去。”
“阿伦,你真好!”致远由衷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谅解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致远都处于兴奋状态之中;而有好长一段时间,明伦每晚在临睡之前总是被迫上一节有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课,什么——文艺复兴摇篮的麦迪奇家族,著名的艺术家——吉贝尔蒂、布鲁内勒斯基、达文西等人,还有其他各种多得数不清的著名广场及建筑物名称……明伦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陌生的名词给淹没了!然而,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利用下班的时候,单独去远东百货公司大采购,买回致远所喜爱的名牌服饰、用品,以及他所需要的一切。她希望他穿上这些新行头远赴异乡,一切从“新”出发;而其中,也隐含了带着她的双眼一起去看大千世界,以弥补她不能一起去意大利的遗憾。
签证下来的前一个星期,明伦早已帮致远备妥行囊,交给了他。
“你真——有效率!”致远对明伦的体贴周到感到非常吃惊,他瞪着那一箱满满的行李,啧啧叹道;“哇塞!简直就像小型百货公司嘛!阿伦,你要不要我经过米兰的时候,买件兰西堤的洋装回来?或者是米索尼、范伦铁诺、克莉琪亚等牌子的衣服?”
“拜托,饶了我吧!”明伦诧笑道:“我都听昏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省着点花,早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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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明伦和致远的正式交往,竟是由她心血来潮所搜集的一册包装纸开始,那些色彩鲜丽的纸张勾起致远很大的兴趣,两人竟以此为话题,进而交往。现在想想,这真是一桩因误打误撞而被牵成的姻缘呢!
而今,致远就要抛下她,独自一人出国去旅行,瞧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显然对她不能同行一事毫无不舍之情,彷佛此次旅行只是完成他个人的宿愿而已,与她不大相关。
“你来看这里。”蓦地,邓超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这就是典型的StressandDnducedulcer!(注:因压力与药物所引起之压力性胃溃疡很多主管阶层的上班族都会患这种职业病。)
明伦走过去,依照邓超的指示捧起胃镜来看,果然看见胃壁上有一团桔红色的细胞群。
“生活习惯不良、熬夜、压力太大、酗酒、情绪波动太大等等,头一个就反应在肠胃上,典型的都市病。这个case从去年就一直发病到现在,他还是继续胡乱吃、胡乱喝……人会替自己自圆其说一番,可惜身体不会,真是白痴!”
明伦不安地看着仍安静地横躺着的病人。
邓超一边看胃镜,一边说道:
“听说你刚从病房调到O·P·D?”
“嗯!”
“不好吧!”邓超由衷地说:“在病房里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在O·P·D发展有限哦!”
“我知道,可是我在病房工作五年多了,实在很厌倦!况且,我先生他一直希望我能上正常班。”
“你们这些职业主妇!”邓超很不以为然地说。
明伦但觉脑袋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邓超如利刃般的言词又再次刺伤了她。
邓超仗着自己聪明绝伦,从小到大即以优秀成绩睥睨同侪,又很自负,所以大家都敬畏他;除了公事之外,没人受得了他的尖酸刻薄,唯有明伦例外。
打从进入这家医院起,明伦就决心咬紧牙根忍受他的脾气,目的只是为了能从他那儿多吸取临床经验。而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愈来愈熟悉他的脾气和情绪起伏,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明哲保身;有时,要是她有理,她也敢反驳他。
基本上,她认为他不是坏人,只是个被宠坏的男人,而且她发现只要月兑离这个专业的学术圈子,他会即刻暴露出处处碰壁的窘态。其实这家伙心地并不坏,就是那张嘴巴不饶人。
此刻,她感到满腔怒火,就要燃烧开来,但是碍于有病人在,她不愿在此时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