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在朝一日,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像今日这般嚣张。”修屏遥撇嘴轻哼,长指抚模唇瓣,“也真亏得她,将连笙都请回来了,反倒教我安排的人成了摆设。”
其实水沁泠并不知道,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计划。这半年以来他故意装病,表面上疏散自己的势力,最后假死——便是为了让上官歏与七皇子放松警惕,更加明目张胆。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在暗处搜罗证据,韬光养晦,等到他们的阴谋浮出水面时再一举将之剿灭。
倘若今日出面平乱的不是大将军连笙,便是他修屏遥暗中部署的一支精锐军队。而无论如何——上官歏的阴谋都会败露。
“有丞相如她,便再也不需要左右大臣了。”修屏遥心下早有打算,这次假死也给了他离朝归隐的机会——今后再也不问朝政,“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嘴里念着诗句,他轻巧抬手垂了帘缦,隔绝了外面的月光灯火,“走吧。”
琅崖心下一讶,月兑口问道:“大人不等水丞相了?”
“等她做什么?”修屏遥阖着眼眸,声音慵懒。
“水丞相对大人……到底是舍不得的。”琅崖低声道。或许他今生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个女子一身大红嫁衣,不言不笑,一动未动地守在棺木前,端端从日升看到日落的那一眼——究竟该包含着多深的情意?“何况她已经明白了大人的苦心,大人若不告诉她实情,未免有些……残忍。”
“残忍?”修屏遥嗤笑一声,“究竟是谁更残忍呢?”这半年来他称病卧床,三分是做戏,却有七分是出自真心的悲痛!他为她消瘦,为她憔悴,为她呕血——又何曾造假过?可她竟能对他这样绝情!堪堪一个“断”字,便将所有的情爱全部割舍!所以他不能原谅——
“我曾为她付出的心血,就算她再像那样看我一生,也是不够还的。”
他声音淡漠。似沉思许久后接着道:“她不过是气急攻心罢了。我假死一事,就算脂砚不说,日后她也会自己想明白。”他轻描淡写又道了声,“走吧。”
琅崖便动身驭马。夜凉如水,可以清楚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碾过了寂寞与喧嚣,离这京都越来越远。兴许会在下一个驿站驻足,兴许——再也不会回来。
“大人,”琅崖猛然想起什么,轻咳一声,“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没有对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绑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遥闻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岂会再嫁给谭亦?”
琅崖暗自一想,脸便红了,不好意思再多问。许久,却听见修屏遥咬牙切齿的声音自帘缦透出来:“我若是知道她今日会再嫁,当时就不该留给她一分理智,就不该问她——”他想起那个烛火缭乱的夜,想起她身子间淡淡冷冷的幽香,枕边的软语呢喃,还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为一时好奇问了她,从她嘴里听闻了十几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变得清醒。
“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
心疼——他对她,又何尝不是心疼到骨子里去的?看着她呕心沥血早生华发,看着她头顶的那道疤,看着她将自己逼到绝境——他又何尝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苏州。”修屏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调查清楚。
第十章请君试问东流水(2)
一年后。
春风又绿江南岸,姑苏城内喜炮震天。
“谁家办的喜事,这么张扬?”
寻常巷陌,兰叶葳蕤。修屏遥悠闲地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漫天飞扬的红纸花片儿,桃花唇斜勾起一个弧度,“出得起这个钱的,除了水家,定然再无第二户。”
琅崖笑着颔首,“今日成亲的正是水家三公子,天下第一美人!”
修屏遥闻言挑了挑眉,“怎么水家出来的都成了‘天下第一’?”大少爷水沐清是“天下第一商”,三公子水源沂为“天下第一美人”,另外还有个“天下第一女丞相”——“既是她胞弟成亲,我也该送些贺礼才是。”
他在袖中模索了一番,“哦、呀,囊中羞涩呢。”
“大人的银子……都赏给花楼里的姑娘了。”琅崖小声提醒他道。
“嗯?”修屏遥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刚才又喊我什么了?”
“呃……爷,爷。”琅崖拭汗。毕竟跟随他从官多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还是改不了口。
修屏遥不禁失笑,“你原本是右执戟,虽区区九品,但好歹是个官,奈何要一直跟着我当护卫?”他的手指抚上胸口的一样东西,目光幽暗莫测,“如今朝廷已没有左右大臣分权,独留水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去找她,她必然会提拔你。”
琅崖摇摇头,“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大人时,大人便直接对我说‘你若为官,最高不过七品’。”他虚心地笑笑,“既然我无当官之才,倒不如跟在大人后面当护卫好。”
修屏遥眯起眼睛,“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曾经提拔过的那些三品四品官员,又有几个是有真才实学的?”他的眼底浮现一抹戏谑之色。回忆从他当上右大臣之后的二十几年,他故意身陷泥污,为那些贪官污吏提供庇荫,等他们无法无天时,再一个个将他们揪出来拧脑袋——如此反复地折磨着玩,“可惜老骨头最后也被我玩死了,真无趣。”
“若非后来水丞相出现,恐怕他还能多活几年。”琅崖忍不住笑道。
修屏遥撇嘴轻哼,“我倒真想陪着那小女子玩玩呢,若不是那日看见——”看见她将书盖在脸上疲倦睡着的模样,他竟突然舍不得折磨她了,没想到越是怜惜,越是疼爱,到最后竟无法自拔……他又回忆起那个夜晚,她身上的刺青——“她当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大人此话怎讲?”琅崖不解。
“十九年前……”修屏遥垂眸自言自语,“若那场宴会真是个阴谋,为何竟连一点证据都没留下?”包括陆寅和那几个他熟悉的官员在内,他手里掌握着所有人的案底,却根本查不出关于那场宴会的任何可疑动机。而水沁泠父亲的死……当真是一场阴谋吗?抑或是——
修屏遥思绪一顿,随后从怀中模出那样东西,“只能用它当贺礼了。”
便在同时——
水府。来客如流,嘉宾满至。
“嗳哟二小姐,新娘子都来了,你还在看书呐!”
戚总管的声音喊醒了如今正在杏花树下看书的女子,“就来,就来。”水沁泠应了两声,一抬眼便看见戚总管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贺礼,便笑着上去帮忙接应,一瞧客人送来的都是人参鹿茸之类的稀罕物,无奈叹了口气,“早说过只要人来了道声喜便好,咱们水家不缺这些东西。”
戚总管笑着嗔她,“尽说新鲜话。你要是客人,好意思寡手跑到人家府上去蹭饭啊?”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突然盯住他手里的一块金光熠熠的东西——“这是谁送来的?”她急切地抓住那枚雕着凤凰暗纹的月牙形金块——不会看错的,那是从他金笏上切下来的一块!是他!一定是他来了!她瞬间红了眼眶,“他现在在哪?”
戚总管从未见她激动至此,半晌没回过神来,“哪个——”
水沁泠已经直接跑了出去。
他来了!他来江南了!可是为什么不来看她?他还在生她的气吗?他要去哪?水沁泠脑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跑出了水府,跑出了喧闹的人群,一路跑到郊外的杨柳岸堤上——她甚至没有问任何人,只是凭着直觉往前跑,简直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