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邪回过神来,无涉担忧的神情在他眼前逐渐清明。
她取来丫鬟递来的湿帕,为断邪小心拭去汗水,无涉从未见他这般的神态,心中很是担忧。
断邪却推开了她的手。
一旁的丫鬟忙着清理适才慌乱中打破的参盅,无涉挥挥手。“我来吧。”
说罢,她屈子,一片一片拾起破片。
宾烫的参汤洒了满地,蒸腾的雾气熏红了她的眼,无涉揉了揉眼,不知心中的苦涩从何而来?
他推开了她,同时也将她的真心拒于门外。
“等等,无涉。”断邪也跟着屈子,大掌包覆着无涉的柔荑,忽而小心翼翼执起参盅碎片。“这参汤有古怪。”
断邪本来也未曾注意,若非他一向五感极佳,怕是也察觉不出古怪。
人参药味极重、尝来极苦,初时他并没有发觉,后来忽闻一股腥辣的味道,顿时惊觉。
只怕是……有人在汤里下毒。
他抓起那丫鬟。“妳说,是谁让妳送汤来的?”
“我不知道,是、是厨房交代下来的,说参汤送到二小姐房里,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小丫鬟连忙解释。
断邪看她也不像扯谎,似乎是真不知道此事,便将她遣了去。
房里只剩无涉与断邪二人。
无涉率先开了口:“有人想害我吗?”她极其聪慧,又怎会瞧不清?在宁府,她向来谨慎,在外也特别小心,数年间也算是相安无事。可这短短几日,却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不难联想。
“……”断邪并不多言。
“你还想瞒我吗?”她失笑。“我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断邪皱了皱眉。
“那么……妳觉得如何?走是不走?如今贼人随时伺机而动,我在明、敌在暗,若真要下手,我们防不胜防。”
她早知道,有人要对她不利。
宁府财大势大,不只外人觊觎,连自己人也不例外。她并非正室所生,又是女子,掌管宁府财政生杀大权早引来不少非议,外有贼人虎视眈眈,内有不甘之徒伺机而动,无涉所面对的压力非常人能及。
以她这样的身子,早已是心力交瘁。
摇摇头。“我不走。”
无涉的坚持自然有她的道理,她对宁府有责任在身,以她爹目前的情况来看,要是她一走了之,也实在不妥。
况且,跟着断邪,也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她,不愿成为他的包袱。
“妳果然是长大了。”断邪含笑凝望她的固执,忽觉昔日处处依赖他的小女孩似乎真的长大了,一丝失落闪入心中。
是怎么了?
他竟然也会觉得难过。
忍不住笑起来,为着连自己都莫名的惆怅感到荒谬,心中隐隐一角轻轻悸动,微弱得连断邪自己都不觉。
“我不得不长大。”无涉回以苦涩的笑意。
一阵揪心让无涉顿时变了脸色。
无涉紧扭着衣襟,一剎那的心痛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便再也睁不开眼似的。
断邪急忙拥她在怀。“还好吗?”
她的脸色苍白、冒着薄汗,实在称不上好。
然而,无涉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趴伏在他怀中大口喘着气,他身上的气味隐约飘入她的鼻尖,逐渐舒缓了她的不适。
“妳的身体病得这样,再勉强下去,只怕会连命都给送了。”
这数日以来,断邪始终陪在她身边,自然是一清二楚。
无涉的病包严重了,本就孱弱的身子如今更是消瘦单薄,看她逞强的模样,他是怎么也不愿见她继续受苦,那样病痛的身子能撑过一时,都是天赐的恩典。
“你担心我吗?”她几乎是祈求。
“当然。”断邪轻抚她的发,多了一份柔情,令人心醉。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妳跟我走。”继续留下来,对她太危险了。
无涉不是不懂他的好意,也明白依自己身子的情况,的确是已无法负荷更多,此刻放手才是上策,于心于理都容不得她再拒绝。
可是……
她的眼里,断邪的身影烙进她的眼、刻进她的心,无涉偏过头,避开了他温柔的眼神──
曾经,她多么期望得到断邪一个眼神,只要一回,无涉要他的眼里有她的身影,不要永远,只要一刻。
如今,她得到了。
放下的却是她的责任、她的一切,才得到他短暂的怜惜。
她……真傻呀!
“我跟你走。”
◇◇◇
子夜时分,一辆马车悄然自宁府驶出。
远远一双眼睛像夜里闪烁的灯火,藏在夜色里无声窥探。
风来了、雨来了,星月遮了眼。
夜,依然宁静。
第四章
马车急驰了一夜,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已来到距城外最近的小镇。
小镇的人们黎明即起,男人扛起了锄头下田耕种,女人便在家洒扫庭除,小贩赶着早市,呼呼喝喝,小小的城镇一时热闹不已。
他们出来得匆忙,只来得及换上轻便的衣装,断邪体谅无涉双腿行动不便,让她骑在马上,自己则挽着马辔走在前头,两人走在人来人往的市街上,谁也不曾留意这一对男女。
“累了吗?”赶了一夜的路,不知她的身子是否还撑得住?
摇摇头,无涉指着前头一摊卖米粥的小贩,说道:“我不累,只是有些饿了,咱们停下来吃些东西可好?”
“好。”
断邪扶她下了马,两人挑了干净的凳子坐下,小贩送上两碗米粥、一碟小菜,便径自忙活去了。
街市上的景象都教无涉觉得分外新鲜,她鲜少踏出家门,就算有,也是前头开道保驾丫鬟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活像皇帝出巡似的,无涉哪有机会偷空体会寻常百姓的生活?
这一下,可教她大大开了眼界。
街上有卖鱼的、卖菜的、卖肉的,一旁的大婶正跟小贩讨价还价,硬是要他送两把葱;路旁热腾腾、白呼呼的馒头才刚出炉,蒸腾的雾气飘送着米面的香味,教来往的路人无不引颈垂涎。
人生百态,人也百样,对她而言都是全新的体验。
断邪看她的模样,不觉也染上了她的欢喜,轻附她耳边说了几句:“这里热闹,妳快些吃完了,等会儿我带妳四处走走看看。”
他的话教无涉笑逐颜开,捧起米粥,顾不得还烫着,接口就要囫囵吞下。
“哎呀!”
小米粥才刚自煮滚的锅里盛起,还冒着热气,无涉这一番忙,当然给热粥烫了嘴。
断邪笑笑。“别喝得这么急。”
说罢,他像是心疼,伸手亲昵抚过无涉教热粥烫红的粉唇。
他的举止自然,反倒是无涉赭红了脸,旁人看来,只道是对小夫妻,亲亲爱爱的,教人好不羡慕。
两人喝完了米粥,便骑马在小镇里随意游逛。
无涉看什么都好奇,他们在一个卖胭脂首饰的小摊子前停下,各式胭脂水粉、钗头珠玉,看得她眼花撩乱。
“上好的胭脂水粉,这位美姑娘看看吧!”小贩叫卖得热烈。
断邪见她在摊前流连不去,便问:“有喜欢的吗?”
无涉伸手挑了块鸳鸯白玉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笑道:“这玉玦倒是雕得精细,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妳要是喜欢就留下吧。”掏出怀中银两。“店家,多少钱?”
“哎呀,这位客倌,您还真是识货,这玉佩可是好宝贝,得来不易呀。不过,看在这位姑娘的分上,勉强算您三两银吧!”
岸了银子,断邪将鸳鸯玉玦塞到她的手里。“给妳吧。”
无涉脸一红,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玉玦还留着他的温度,悄悄烫了她的手、她的心。
鸳鸯玉玦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珍贵的是他的心意。
断邪对她好,却从来没送过什么给她,这玉佩虽然比不上什么奇珍异宝,却足让无涉珍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