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一片青翠的落叶随风飘来,众人皆未曾留意,唯独断邪。他一眼便看出那片叶子夹杂着激切的风压,化作利刃,断邪不动声色险险避了去,一个侧身,落叶飞过妇人颈侧──
嘶。
血色如虹,从断颈处如涌泉飞溅,见者无不惊骇失声。
熬人持刀的手甚至未曾落下,连着薄皮的头颅已经咕噜咕噜滚了出去,倏地断了生息。
断邪瞇起眼,往人群里看去,想知究竟是谁下的手,忽见一漂亮少年倚在不远处的树下,懒洋洋地把玩手里的树叶。
他心里马上有了底。
就是他了,下手依旧还是毫不留情呀……
“唉。”断邪悠悠一叹。
眼前一片狼藉,埋葬的是两条人命,无涉望着眼前那一片的血泊,有她的血、有男孩的血、有那妇人的血……
血中早已不分彼此,无论恩怨。
无涉颤抖地伸手,触碰男孩尚有微弱气息的脸庞。“他会死吗?”
断邪颔首。
“我……救不了他吗?”
“生死有命,这是他的命,不是妳我的错。”
一剑穿胸,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无涉也明白,可是她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孩子,是我害了你,而我却救不了你。”
她的心在哭呀!
若这就是她命中的死劫,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来替她受?
男孩残喘着一口气,死亡的阴影逼近了他年轻的脸庞,他很痛苦、很痛苦,这一剑没能让他死透,苟延残喘只是折磨。他的眼神在祈求:给他一个痛快吧,他好痛苦呀!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孩子。”无涉伸手掐住男孩的喉间,微一使力,男孩转眼便停止了挣扎。“原谅我,只能送你最后一程了。”
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后的慈悲。
“妳做得很好,无涉,这个孩子走得并不痛苦。”断邪知她深深的自责,只得安抚。
无涉抱起孩子逐渐冰冷的身躯,泪却流不出,眼前一再上演的生死来去,早已令她心力交瘁了。
“我真的做对了吗?你瞧,他是含着恨、带着怨,他恨我啊!”
“无涉……”
“他是为我才死的,他本该有美好的未来,是我……”
那孩子的双眼睁得圆大,像是在怨、在恨,无涉抖着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却化不开心里浓浓的自责。
“这绝对不是妳的错。”断邪将她搂进怀里。
她连泪水都流不出,早已死去的心又怎会有泪?
无涉失神地喃喃自语:“是我害死他的……”
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断邪心疼地抚上她的脸。
他可以清楚感觉她心底的痛、幽不见底的悲伤,他明白伤痛揪紧她的心,日日夜夜,她苦、她痛却难以表达,只能默默承受。
第一次,断邪因她而尝到了苦涩。
那解不了她的苦,只能任她独自承受──
“我……”无涉正想说些什么,心口却突然一紧,宛若烧烙般的灼热痛楚袭上她的胸口,她的心脏像是被人揪着、绞着,令她吃痛。
失去知觉前一刻,她最后听到的,只有断邪着急的声声呼唤。
第三章
她作了一场梦,就像许多年来,夜夜纠缠她的噩梦。
这个梦比往时更清晰、更真实──熊熊燃烧的青紫火焰在她眼前跳动,活似要将她吞噬。
扁只是看就让人心惊的梦!
梦里,她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眼前的火焰彷佛是一场虚幻的薄雾,却又诡谲地令人退却。
她被推入那团火焰里,被烈火撕裂的痛楚在身上蔓延,肌肤接触高温的热度转眼便化作焦黑,扑鼻尽是血肉烧焦的气味。
好痛呀!
无涉哭喊着。
眼泪干涸了,感觉麻痹了,心却还隐隐作痛……
火焰灼身,痛楚正在扩散,然而心中的椎心刺骨却硬生生盖去了全部的知觉,她只能感觉心痛正一点一滴将她鲸吞蚕食。
对不起。
是谁在说话?
原谅我……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抛下她?
她的双脚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她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中,深陷在名为“噩梦”的泥淖,火在烧,她只得伸出手……
一只有力的手包围住她。
得救了吗?无涉心喜,才抬眼,一道银光乍现,掠过她的眼前,旋即刺穿她的胸口。
她的心被活生生剖出,跳动的心脏仍在手心里鼓动着、挣扎着。
无涉拚着最后一丝气力,想要看清眼前这欲置她于死地的人,朦胧的光影交错,似真似幻,下手的男人隐在暗里,只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是谁?
她张口想问,却见男人自黑暗中走出,那脸孔、那模样……她还记得那头如墨的美丽云浪,她还记得那人总是温文的笑。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无涉愕然,只听男人淡淡开口了。
对不起,原谅我……敛羽。
敛羽?
她是谁?
你是谁?
而我……又是谁?
◇◇◇
无涉从梦中惊醒,不知不觉泪水成愁,凝聚成海。
她自床榻起身,却发觉全身犹如绑了铅条似的沉重,想起昏迷前遇刺的经验,苦笑一声,软身又倒回榻上。
何时竟变得如此狼狈?
无涉、无涉──不就是望她无涉红尘,别犯伤心吗?怎会一下全变了调,她该是那个骄傲、冷漠的宁无涉,而不是在这儿顾影自怜、暗自心伤的人呀。
心下烦躁,无涉闭目假寐,不期然却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你不方便,怎么不好好休息?”灯火烛光映着窗外剪影,无涉一眼就认出门外说话的人。
是断邪。
“听说无涉教人刺伤了,我担心她,想来看看。”
微弱的烛火摇曳,倒映出另一个佝偻的身影。无涉瞇着眼,一时瞧不出是谁?
“晚一些吧,她难得睡得熟。”
“也是、也是……”苍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与歉意。“这些年来苦了她,好好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肩扛起这么重的责任,是我这个老父亏待了她。”
是爹?
无涉拧起眉。
她从小与父亲并不亲昵,记忆所及,威严的父亲从来不曾正眼瞧过她。母亲的身分低下,连带她也在家中不受重视,直到八岁以后,她习医学出了心得,精湛的医术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气,父亲才开始渐渐重用她。
这几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本该继承家业的长子年纪尚小、身体也差,无涉只得一肩担起宁府的家业,也多亏了她的聪明冷静,也把宁府管理得有声有色。
“无涉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会怪你的。”
“我亏待她们母女太多,今生今世都弥补不完。所幸有你,我看得出来,无涉很相信你,你也很疼爱无涉。”
断邪沉默。
“我老了,再活也没多少日子,只是无涉……我不能让她步我后尘。”宁老爷若有所思,话声中夹杂着断续的咳嗽声。“前日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有人想要加害无涉……这人……咳咳……”
“你还是先去休息吧!”
“不行,我得把话说完……咳咳……你听我说,不能再让无涉留在宁府,她的处境太危险了!宁府撑不了多久,它将会随着我一同消逝,这是给我的报复……咳咳……”
“你的意思是,宁府有人想加害无涉?”
虽然断邪早已猜到有这个可能,却没想到臆测竟成真了。
事情总有轨迹可循,要察觉并不困难,就拿那日的刺杀来说,知道无涉每月十五必定会前往白云观上香的人多不胜数。然而,无涉岂会不知,她一路上早已妥善安排了随行的护卫,并且在前一晚就请退白云观里的一干闲杂人等,不让贼人有机会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