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而蹙眉、时而娇哼,许是作梦了,睡得极不安稳。
帘外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浅眠的少女并没有错过,她醒了,梦也醒了,于是睁开眼,冷霜一样的眼眸仍沉醉在梦醒后的惆怅,心却异常清醒。
她静静守着、等着,直到薄帘后伸来一双手,揭开了她眼前的迷蒙、心里的迷惑。少女倏地没了声息,任由修长的指尖抚上肌肤,带着熟悉的温度,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心房──少女轻颤了一下。
“吵了妳吗?”旋即而来的问句,一如往昔有着浅浅笑意。
少女陡然回首,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断邪。”她轻喃,“师父?”简直不敢置信。
“离开这些年,妳还是把我记这么牢呀?无涉。”断邪微笑以对。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这些年来,她魂萦梦系想着、念着的人,回来了吗?
三年前,断邪不告而别,留下她一人苦苦守候,无涉的苦无处可说、泪水无处可流……
“你……真的是你回来了吗?”无涉的眼泪扑簌簌。
她的低泣令闻者心碎,断邪心知她的坚强,因此也格外心疼。“让妳担心了,无涉。”
何止担心?!
无涉泪光楚楚,埋入他的胸口,像个孩子尽情哭泣。
“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
那些曾经相伴的过去留不住他的脚步,是断邪忘了,无数个夜里他拥着幼时的她入眠,因她害怕夜的黑;斜阳午后,他们共读诗书、共谈笑语的时光,他真忘了?
还是,根本从不在他心上?
断邪叹了口气。“我是,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
蓦然抬眼,无涉拧起了眉,泪花不止,蒙了她的眼,也蒙了她的心……
走了三年,断邪在她心中并没有随着时间淡去,相反的,对他的思念一日一日加深,留在心底的影子也一刻比一刻清晰。
她是侧室的孩子,死了亲娘,无依无靠,在宁府根本不受重视。八岁那年,她本该追随苦命娘亲的脚步而去,若不是断邪出现,发现不知情的她长久以来教人诱哄服食少量慢性的毒物,毒性入体,虽然勉强救回她一条小命,却也从此废了一双腿……
是断邪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医术、教她救人、教她许多许多,天生聪颖的无涉经他的提点,表现出色,让她得回父亲的重视。
这一生,他是头一个对她好的人。
无涉一辈子感谢他。
然而,他却走了,不告而别。
三年的时间,不算长,不算短,时间流逝无情,也足够消磨人心。
他忘了,有个人是多么需要他,才会放她一人伤心,日日夜夜等着、盼着他的身影,然后日日夜夜抱着遗憾而眠。
无涉以为她终能够适应没有他的日子,却没想到他的再次出现竟是更令她牵肠挂肚……
他怎么忍心这样对她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回来?”去而复返,他终究留不住,那又为什么要回来教她再次伤心呢?
断邪悠悠叹气,伸手抚过泪颜楚楚的脸庞。
“咱们师徒情缘未断,若妳有难,我怎会袖手旁观?”他说得轻描淡写。
他怎么能告诉她,他是为解无涉命中死厄才回来的呢?
无涉的命本就多舛,命中注定活不过八岁,当年是他一时心软,本以为师徒情了,他也该了无牵挂。怎知,他的心软不止改变了无涉的命运,也为她的未来半生投下了遽变的种子……
“你不会不告而别了吗?”这才是她在意的。
“这次不会了。”他保证。
无涉似乎是放心了。
母亲死后,无涉就怕黑、怕孤独,断邪总会陪在她身边,教她安心。
现在他又回来了,她该安心的、该安心的,只是眼泪却不知怎地,止不住了……
◇◇◇
断邪回来的消息,当晚便传遍了宁府上下。
他与宁老爷是多年的知交好友,自然是宁府待为上宾的贵客,当年一别三年,这一趟回来理所当然非同小可。
因他的出现,宁府特地摆下盛大的筵席,为他接风洗尘,宁府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列席,就连已经不管事的宁老爷也拖着虚弱的病体,说什么也要来见老友一面。
举杯敬他,年过半百的宁老爷再见好友,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当年一别,我真以为这一生再没机会与你把酒言欢了!”
面对宁老爷的盛情,断邪仅是微笑。
宁老爷又说:“你走了以后,也发生了不少事。瞧,我老了也病了,再活也怕是没有几年,没有气力撑起这个家了,没想到祖宗的基业竟然要败在我的手上──不过,幸好、幸好老天慈悲,还有无涉。”
话锋一转,落向列于下位、始终不曾开口的无涉身上。
断邪自入座以来,方才得以仔细打量她。
回来之后,断邪最挂心的人自然就是无涉,回来第一个见的人也是她,那时断邪只觉她仍像从前一般宠着他、腻着他,即使时光递嬗也不会改变,彷佛又回到从前的窝心与疼爱。
然而,此刻的无涉却有种说不出的……不同?!
从他离去到现在,少说也三年有余了,这三年间,他自然明白人会随着时间改变,只是无涉的改变却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些年来她变得更美了,似乎也更憔悴了一些……
无涉绾起了简单的发髻,抹上了浅浅的胭脂,惯穿的红衣在明灭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妖艳深沉,她抿着唇,幽然的眼底像藏了万千心思,她不曾开口,光是沉默就是无可忽视的存在。
看着她强逞坚强的容颜,断邪忍不住怜惜。
他明白无涉向来是个极为坚强的孩子,总是习惯将压力独自扛下,丝毫不在乎自己细瘦的双肩是否真能面对这一切,逞强得令人心疼。
断邪不禁欷吁。
若问这天地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大概……只有他了吧!
“当年我亏待了她们母子,苦了无涉。”宁老爷的眼里已有泪光。“幸好有你,你把无涉教得好,无涉聪明,她懂事、她乖巧……这个家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幸亏还有一个无涉……咳咳……”
宁老爷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末了忽地咳了起来。
无涉赶紧斟满茶水,递上前来,说道:“爹,喝口茶。”
宁老爷喝了几口,剩下却呛在喉里,像要了老命似的拚命咳嗽,断邪眼尖注意到茶水里染了血色。
他才要开口,宁大夫人却抢了先。
“老爷,断爷难得回来一趟,您怎么净说这些扫兴的事!来来来,断爷您喝酒,我家老爷病得重了,难免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
不好辜负大夫人的好意,断邪只好接过水酒,左右看了一圈,突然发觉少了一个人。
“夫人,怎么不见大少爷呢?”宁老爷有一子一女,无涉是侧室的孩子,辈分只是庶出,宁府另外还有一个少爷。
大夫人听他问起,脸色难看,只好由无涉代为解释。
“大哥身体不好,这几日又受了风寒,只好休息。”
断邪顺口问道:“要我去看看吗?”他从不轻易替人医病,自从教予无涉医术之后,他更是极少主动为人医治,这回是看在与宁府颇有渊源的分上才提起。
他记得宁府的大少爷比无涉晚几年出生,由于辈分不同,所以无涉得称他一声“大哥”。
“不、不用了,烈儿身子向来不好,不劳断爷了。”大夫人说罢,斜眼瞪了无涉一眼。
大夫人膝下无子嗣,晚年得子,自然格外宝贝,只是大少爷自小就身染怪疾,请了多少大夫来看都束手无策,近些年来,病况更是每日遽下,怕是没几日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