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
良久,师折夕起身淡淡地道:“只是,我所说的一切却没有半句虚妄之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郁漪池的心里狠狠一颤,下意识地抬眼望他,眸光却蓦然凝住。映入眸子里的是一张熟悉得刻骨铭心的容颜:清雅出尘的容颜,长发也因方才的混乱而完全披散了下来,一地的缱绻。白纱帘有风筛入,吹得他的长发翩翩扬扬,也吹得她的心颤颤悠悠,再不能平……
翎非……翎非……
郁漪池神色一枯,却在心灰的瞬间忽然箭步上前揪住了他的头发,“师折夕!你凭什么要说这种话?你除了套着一张别人的面皮在这里招摇,你还有什么资本?告诉你!你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连傀儡都不如!炳……”
她嘶喊着,大笑着,颤抖的手指揪紧了他的发,恨不得将他的头皮也撕扯下来。
然而师折夕只是望着她,定定地望着,直到在她眼中望见了深深的寂寞和绝望。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握紧了,将自己手心的温暖传递到她冰凉的指尖上,“漪池,你的手好凉……”他一字一句温柔而小心翼翼地说着,“你的心可也一直这样凉着……”漪池啊漪池,为何你总要这样折磨自己……
郁漪池的眼底忽然就有了泪光,指间的力道也在瞬间被抽得一丝不剩,疲软地垂了下来。
师折夕心里一痛,闭上眼睛,随后缓缓地松开她的手,转身,却是往屋外走去。
指尖的温暖乍然消失,郁漪池忽然觉得不知所措起来,似被宠坏了的傀儡突然被主人遗弃了那般焦虑不安,“你要去哪?”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出去走走。”师折夕背对着她淡淡地道。
而他这一走,竟是三日三夜没了声迹!
郁漪池开始觉得焦躁和不安。尽避她只将这心绪归结于天气,这春末迎夏初的燥热扰得她的心也烦躁不定,坐立难安。
“这该死的师折夕!究竟跑哪厮混了?”望着那晚霞映着漫天的橙红时卷时舒,郁漪池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浓稠的红云般灼烧了起来。
“咦?三日前我还见折夕公子往‘云笙浮境’那边走去呢。”正在一旁裁枝剪花的片烟笑着答上话来,“听他说是要去赏赏风景散散心吧。”
郁漪池的神色煞然一变,“他去‘云笙浮境’了?那可是辞颜宫的禁地!你看见了竟然不拦他?!”她气得一扬手就要打她,然而一想到师折夕,便再也顾不上宫规惩罚,仅丢下一句:“我离宫几日,别给我惹出乱子!”便匆匆离开了。
稠云透出一丝柔黄色的光,淡蒙蒙的色泽,糅合着那泼墨似的红,却是别样的鲜艳。
第七章云笙浮境(1)
云笙浮境,漫天流云重叠织景,变幻万千。眼界处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厚重的雾霰罩住了整个苍穹,透不出一丝光来。光阴似也凝然,却有纷纷扰扰的飞花点缀着这单调的白,偶有鲜明的妃紫色细细糅了进去,再被细细啮噬干净,不知来处,亦不知归处。
“小兔乖乖,告诉哥哥这是哪里好不好啊?”
一个温柔清越的声音隐隐隔着云雾传了出来,带着柔和的笑意以及倦意。
只见一个蓝衫男子正蹲逗弄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唇角勾勒出一朵动人的笑靥。似乎连那只兔子也被这仙人般的笑意感染,依偎在他腿边磨蹭,好半天不肯离去。
师折夕起身望着那只赖在脚边的绒球,闭上眼睛按住额头,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谁来告诉他,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啊?
自从三日前无意踏入此地,他便试过了所有的方法想在此处探出个究竟来。然而,无论他使出易术,隐术,咒术,还是五行八卦之术,皆起不了丝毫作用。
他兜兜转转了三日三夜,却依旧走不出这片白。
莫非天要亡他在此?想他师折夕聪明一世,最后竟要在这无人问津之地度过残生,不免有些凄凉以及讽刺。
思及此,他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索性靠着一棵树坐下,支着腮望着那片云雾出神,“你若在此地迷了路,会不会也如我一样迷惘?”他喃喃自语。
脑海里又只剩了她。
只剩那张不染世尘的清婉的容颜,那朵不经意间绽放开的温暖的笑漪,那一声声夹着三分媚意七分嘲意的“折夕公子”……
可悲,可叹。他曾言誓旦旦地说要看清她的一切,却在黯然离开她时,心里只剩了怯懦和彷徨。想着她绝望的隐忍和几欲落泪的痛苦神情,自己便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双眸子,那样清湛而美丽的眸子,却燃烧着那样灼烈的漆黑的焰火,在他还来不及望穿时便已被焚化成灰。
“唉唉,真是无情呢,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他叹息的语气里尽是自嘲,唇角的笑意也变得苦涩,“我已经输过那么多次了啊……”
他微眯起眼睛,张开五指,便有飘零的落花从指缝??溜过,蜻蜓点水般吻着那温柔如玉的指尖。蜷指捉住一朵,便仿佛捉住了一缕离家的魂,心疼地捧在掌心呵护着。
“呵呵……若我就这么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呢……”
“偶尔,一下子也好……”
师折夕苦笑着阖上眼睛,正要浅眠,却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扰了思绪——“嗤,当个宫主好了不起吗?”
师折夕不可思议地睁开眼,却见眼前的白幕不知何时竟幻化成了一幕幕鲜活的场景,雕栏玉砌的延廊台阶,远远地连成一线的碧玉莲盏,明明曳曳的青黄色烛火……以及一位慈祥的白须老者,牵着一位扎着双髻的少女。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少女,清秀的容颜,坚毅的唇角,还有那一双清湛的眸子里不合年龄的冷漠,濯濯明亮的漆黑色焰火。
竟是——
“翎非,翎非啊。”白须老者看见迎面走来的白衣男子,脸上堆出了欣悦的笑容。
那似从云雾深处中走出的白影越来越近,容颜也越来越清晰。师折夕望着他,视线蓦然凝住。那张清雅如玉的容颜,根本与自己的分毫无异!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散了长发,如墨的长发缱绻地铺了一地。
“我喜欢你这张脸,很、喜、欢呢……”
“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看男子散了长发的样子,觉得那样很好看……可惜看不了永远……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就该将它留下来呢?”
“赵越,你这个叛徒!是你毁了逐颜宫!是你害死了那两百八十三条人命!是你害死了翎非!是你!”
“师折夕!你凭什么要说这种话?你除了套着一张别人的面皮在这里招摇,你还有什么资本?告诉你!你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连傀儡都不如!炳……”
……
脑海中的话语交织,藤蔓一般纠缠攀生,顷刻便密可蔽天。而那云雾交错的枝桠中更衍生出一种刺耳的嘲笑,“师折夕,你果真连傀儡都不如……”
师折夕忽然便明白了一切!原来,便是那个男子,那个叫翎非的男子呵……缘起缘灭,竟只因自己这张分毫不差的容颜。
幻境之中,逐颜宫正殿。
“木老前辈。”郁翎非款款走至白须老者面前,跪身拜礼,“晚辈来迟了。”
那白须老者便赶紧扶起了他,微笑着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似欣喜,却更似忧心,“翎非啊,老朽给带来个女女圭女圭,不知可否——”
郁翎非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那始终沉默不言的少女身上,少女也恰好抬眼望他,一瞬间的四目相视,他恍然听见了心弦铿然断裂的声音,碎了一地的水色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