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只剩下了残风和迦延,一对久别重逢的人,有着兄妹的名义,却不是真正的兄妹。
这是公主府某个偏厅的偏室,空间不大,光线亦不足。
残风与迦延在昏暗的光照下相对坐着,蓦然觉得有些局促。
在残风的眼里,迦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女孩了。
她已经长高了很多很多,身材虽然还是纤瘦,却明显已经发育完善,身为一国之后,妆容饰品自然都是华丽精致的,就算没有像上次一样身着礼服,只是一身简单的家常裙襦也比起一般人家来得精美慎重。
在她的身上,那个八岁小甭女的影子已经化得很浅很淡,她已经完完全全蜕变成为一个美丽而成熟的贵妇人。
他从来也没有想象过,当再次遇见小延的时候,她会成为至尊显赦的贵族,并且竟然高贵美丽得让他不敢正目以视。
她的身上散发着类似花朵的香气,在他的鼻息间若有若无地流动着,他错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自他的感官触模开去,灼热的温度渐渐漫遍到了全身。
他是一个畅行天下的游侠,从来没有在如此幽密而狭窄的空间里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美丽如花朵的女子。
周围的一切都是安静的,他的额上无声地淌下一排汗。
迦延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在她的眼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也高了,黑了,瘦了。
这么多年在外面栉风沐雨,他想必吃了不少的苦。
她觉得她可以感同身受他的每一个遭际,仿佛两个人从来也没有分开过那样清晰。
看到他淌下来的汗,她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替他擦。
与小时候一样,捏住自己的袖管轻轻地替他擦。
残风一惊抬头,他们的目光触在一起。
望着他漆黑如夜空的眸子,迦延蓦然觉得无法再维持一个冷淡的端坐的姿势。
她一下子扑倒在他的身边,抱住他的双膝便开始轻轻地啜泣。
这么多年的委屈和隐忍,自今日才终于全面地疏解开来。
扮哥,当年你为什么那么忍心丢下我?
残风想不到她竟然会这样,一下子解去了所有的面具,全然不顾形象地像个孩子般哭泣,与当年一样。
但是他再也没有办法把她看成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她抱着他的双腿,让他感到面红耳赤,难耐的尴尬。
“你你、别这样啊!”
她不理他,一径地死死抱着。很久没有这样不管不顾地任性过了,似小时候一样。
残风最后也不再挣扎,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傻丫头——”
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她才只八岁而已。
一身血污地站在一堆尸体中间,任人宰割。
他救她,帮她洗脚,还陪她一起睡觉。他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
妹妹就算长大了,也依然是妹妹啊。
这一叹气,彼此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回宫的路上,迦延愁眉深锁着。
她感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残风了,他在公主府住着,而她是王后,不能常出宫。就算离得这么近,也不能再见面了。
这时,珍河却道:“迦延,我已经跟王姐说过了,以后你可以经常便服轻装到公主府来,我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太过大惊小敝。”
迦延一怔,“国主,你说我以后可以和哥哥常见面——是真的吗?”她几乎不敢置信,确认着,“就算是我常常微服出宫,到公主府和哥哥见面说话,都没有关系吗?真的吗?”
他很少看到她这么多话,整个人神采似乎都变得有些不一样,“当然是真的。”不由依顺地道,“他不肯长留在南陵,你们能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趁着这些日子多见见也无妨。”
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谢谢你,国主!”实在太高兴了。
珍河惊奇地发现她这一笑,笑得前所未有的光彩照人。
回到宫中,赶着把心底的喜悦与身边最亲近的人分享。迦延拉着巧榆诉说与哥哥相见的情景。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时候,仿佛我们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她的脸上浮上幸福的笑意。
巧榆望着她,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知足的样子。她本该也因为她的欢乐而欢乐的,但不知为什么,心底里却总有莫名的隐忧。
并且,她也不赞成她经常跑去公主府,“娘娘,这次真的好险,谁成想你心直口快竟会向国主说出来你和柳少侠的关系。幸而国主待你好,既往不咎,还让你们见了面,又向柳少侠许下了封赏。他允许你们时常见面,那是他宠爱你,为了哄你高兴,难道你还真的当成了圣旨,真的奉命而行不成?”
迦延蹙起了眉,“有什么不可以吗?”
“不可以的。”巧榆道,“柳少侠不是你的亲生哥哥,莫说你是王后,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妻子,也不可以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姓男子过从甚密。就算是亲哥哥,婚后也都疏远了不见的。而且,他现在是住在公主府,那泰昶长公主是容易相与的人吗?一旦长公主对你产生误会失去好感,一旦她开始针对你,娘娘啊,你以后可就糟糕了呢。”
以前没有见到哥哥的面时,心知自己在这宫里将是呆上一生一世的,对于榆娘说的一些关于前途身份的话她还听得进去,如今见了哥哥,正在兴头上,听到这些现实的话,犹如泼了当头冷水,迦延顿时反感起来。
“大不了被废了就是。”她道,“反正我在这里,也和蹲冷宫无异。”
珍河没有当她是妻子,从来也不曾碰过她,这些苦楚她始终埋在心里,不曾告诉任何人。
巧榆只当她是气话,忙道:“这些牢骚当着榆娘的面发发也就好了,当着别人可不能乱说。”又道:“国主待你不薄,娘娘,你是有福分的。”
迦延沉默了下来,回想珍河素日来对待自己的种种,尤其在哥哥的这件事情上,她真的得感激他。
想到这里,她幽幽然叹了口气,“我的福分……比不过霍贵妃。”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迦延重读宋词,翻出来辛弃疾的这首。
她关注中原文化,为的也是知道哥哥是中原人。
还是忍不住要来公主府,为了避人耳目,她带上兰喜,穿了男装。
拿着宫里的腰牌,公主府的门童不敢不放人进去。
爱里很大,每一次来迦延都会昏头转向。
比较重要的门客有单独的院落,迦延与残风便在小院里浅坐闲聊。
兰喜随侍着不远离,如果她离开了,孤男寡女反而惹人猜疑,迦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轻重利害。
她念出这首宋词给残风听,然后又道:“这首词说的是中原的元宵灯会,但是,你觉得像不像那夜花火会的情景?”
残风听到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心中微微一动,但很快他只是回道:“我是一个粗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哪里懂得什么诗词歌赋。”
迦延听了也没有觉得不痛快,只道:“懂得的也未必是知音人。”
她说着,冲他轻轻一笑。
欲诉还休的眼神,贝齿轻绽。
残风连忙把目光自她的脸上移开,他发现她的笑他抵抗不住。
“小延……你来到我这里,国主知不知道?”
他有些奇怪,虽说南陵是个小柄,宫禁宫规可能未必像中土那么严明,但毕竟是一国之后,如此乔装前来私会一个男子,也太明目张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