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眼光锐利,瞥见她转身时滑落的一颗泪珠,心中竟像遭切割一般,痛得绞成一团。他懊恼自己不该如此失去理智,竟用言语伤她至潸然落泪,他该如何弥补这个无心之过呀!
庄逸则是唇角窃笑,寄予无限同情的目光,望着生平首次陷人情网、苦恼不休的大哥。
※※※
一连三个晚上,吕文绣都未陪同庄蝶儿到食堂一起用晚膳。
庄府的用餐习惯是这样的——
庄夫人在夫婿往生后长年茹素,一日三餐皆由伙房准备素斋送往“清心斋”。至于庄氏三兄妹,庄逸是只夜猫子,庄蝶儿则是只小懒猫,两人都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早餐通常只有庄严一人独自用膳。至于午餐嘛,庄逸,庄蝶儿虽一起用膳,但庄严已出门忙生意,午饭他都在外头自行解决。剩下的晚餐,就是三兄妹团聚一堂的时刻了。庄严严格要求庄逸,除了出远门不在南京府外,每天必须回家吃晚饭,而他自己生意再忙,也一定抽空赶回来与弟妹共进晚餐。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一家人才能众在一起,他相当重视。
吕文绣到庄府后,原本也等主人用过晚膳后才与其他仆妇一同用餐。但过没多久,庄蝶儿却拉着她到食堂,要她一起用膳。吕文绣是个严守分际的人,岂敢有逾规炬,当然坚辞不受,但庄逸却在一旁帮腔,也力邀她共同用餐,到最后连庄严也默许了。
头几次吕文绣总是再三婉拒,却拗不过庄蝶儿的纠缠与庄逸的热情邀约,渐渐也成了常规,陪他们三兄妹共进晚餐,反倒成了她的工作之一。
可是,“凉亭事件”发生后,连着三天她坚持不再到食堂一起用膳。少了她在餐桌上,面对山珍海味的佳肴,庄严竟有了食不知味的感受。
想向小妹探问一下原因,却又问不出口。奇怪的是,小妹心中一向藏不住话,照说吕文绣连着二天没来用餐,以她的个性定会大说特说一番,甚至诘问自己,但这次她却提也不提,着实教庄严纳闷。
包气人的是,平常最爱问东问西,阿绣长、阿绣短的庄逸,这回竟也三缄其口,问都不问小妹一声,一副没事人的轻松样儿,教庄严恨得牙痒痒地。他多盼望能从他二人对话中得知自己说的那番话对吕文绣造成的伤害究竟有多深。
忍了三天,眼看今晚用餐也即将结束,那两兄妹依旧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吕文绣,庄严终于忍不住。
“小妹,吕姑娘怎么三天都没来用餐呢?”他故作淡漠的开口。
“阿绣姐……呃……晤……”庄蝶儿小嘴里塞满饭菜,咿咿嗯嗯地作答。
“小妹,把饭菜吞下肚再说话,免得噎着了。”庄逸无限宠溺地纠正她。
庄严瞪他一眼,彷佛在怪他多事。
奇了!平日他也要求庄蝶儿不谁嘴里含着食物说话,今天为了急着听到答案,
倒怪起庄逸多事。
庄逸耸耸肩,还是满不在乎地哄着庄蝶儿。
“小妹乖,吃东西要细嚼慢咽,才不会消化不良。慢慢吃,慢慢吃喔!”
庄严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胸腔内那股快失控的怒火,耐心地等庄蝶儿慢吞吞将那口饭咽下喉去。
“嗯……”庄蝶儿满足地抚着胃,偷偷对着庄逸眨了下眼睛,才正经八百回答:“哥,阿绣姐现在都在下人房用膳,往后她不再跟我们一块儿吃了。”
“为什么?”庄严浓眉凝聚。
“阿绣姐说她是个『下人』,不方便跟我们当『主子』的平起平坐用饭。”庄蝶儿特别加重敏感字眼语气,不知是何居心?
“她……她跟我们共进晚餐很久了,为什么到现在才拘泥身分?”庄严其实也知道答案,只是他犹心存侥幸,希望不是真的为了自己那句无心之语,让她产生芥蒂。
“那是因为三天前,有人提醒她的身分,才让她有了自知之明。”庄逸不怕死的出言讽刺。
“你——”庄严气得脸色发绿,怒瞪着庄逸。都是他这个罪魁祸首,才让自己失去理智,他还好意思在一旁说风凉话!
“我?我怎么啦?我说错了吗?”庄逸不改嘻皮笑脸本色,反正他吃定老大自知理亏,不敢堂而皇之训人的。
“小妹,你没邀吕姑娘一起来用餐?”果真被庄逸料中,庄严硬生生忍下那口怒气,转向庄蝶儿问话。
“我有啊,可是阿绣姐这次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我也没办法。她有武功耶,我又拖不动她。”庄蝶儿猛眨无邪大眼,一副委屈万状的模样。
“嗯哼!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谁惹的祸谁去收拾。”庄逸从鼻孔里挤出这句话。
“她不来就算了,摆什么架子!”庄严也被庄逸激出火气,重重摔下饭碗,气呼呼走出食堂。
留下庄逸与庄蝶儿两人挤眉弄眼笑成一团。
哗!有好戏看了。大哥可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哟!
这两个长不大的“孩子”,乐得搂抱在一起雀跃不已,幸灾乐祸地等着看老哥陷人情网不可自拔的狼狈相。
※※※
又过了三天,吕文绣不仅不到食堂共进晚餐,甚且刻意避着庄严。
庄严明明远远瞧见吕文绣迎面而来,怎地一眨眼她就芳踪杳然?原来她急拐个弯,绕进别处回廊,躲躲闪闪避开了自己。
活像耗子躲猫猫般,庄严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他决定主动出击。
“庄元,去找吕姑娘到我书房来一趟。”一大早跑马回来,庄严吩咐过马僮,迳自住书房定。
饼不了好久,吕文绣即使不情不愿,也难以拒绝主人的召唤。她站在书房外犹豫片刻,才向书房内的庄严问道:“大少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庄严回首望向站立门槛外的佳人,心湖一阵波涛汹涌,表面上却强自镇静。
“你不会进来吗?”看她侍立房外不肯入内,好像躲瘟疫似地,他又冒起无名火。
“是。”吕文绣顺从地跨入书房,却依旧站在离他远远之处。“请问太少爷有何吩咐?”她垂首再次请示。
“我跑马出了一身汗,想要冲个澡,你跟我到澡堂伺候我沐浴。”看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庄严故意赌气地命令她。
“大少爷!”吕文绣失口惊呼,一张芙蓉脸霎时烧成火红。
“怎么,你不愿意?”其实庄严也只是故意吓吓她而已。他好气这几天她带给自己的困扰及苦恼,竟孩子气地想报复一下,却没考虑到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紧张的关系更趋恶化。
“我……”吕文绣低头默然,
她心中苦涩万分,知道是庄严故意出难题整她。既然得罪了太少爷,看来这庄府是待不下去了。
如果飘泊的生活当真是她的宿命,自己也只好认命。最后,她还是决定豁达地面对苦难的人生,坚决地抬起头,勇敢望向天生威仪的庄严。
“大少爷,我恐怕不适宜做这项工作。”她摇头拒绝这项无礼的要求。
“你不适宜的理由呢?”庄严明知故问。
“男女有别,大少爷岂有不知之理。”她无惧地迎视庄严投过来的慑人眸光。
“男女有别是指地位平等的人而言,当下人的哪来挑拣工作的权利。”话溜出口,庄严才难以置信地警觉自己竟又犯了与上次同样的过错。真是该死!他内心不由诅咒起自己,更恨不得咬断老是肇事的舌头。
“大少爷说的没错,下人是没挑拣工作的权利,我现在就向大少爷辞去庄府的工作,我……我会立刻离开府上。”忍着伤痛呜咽地说完,吕文绣迅速旋身退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