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啼,窗明。明月才放下了手中的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伸懒腰驱走俯身一夜的不适酸疼,满意地审视尚未完成的作品。
摇篮里的旭儿也在这时醒了过来,一双明亮眸子转来转去,既不哭也不闹——感谢老天!傍了这孩子体贴、乖巧的好脾气,除了肚子饿以外鲜少哭闹;
让明月不致于太过劳累。
“旭儿好乖……”,将所有愁苦全拋在脑后,明月抱起了这个小小儿人柔声说话,满怀喜悦看着他认出母亲的懵懂笑容。
解开衣襟哺乳,略显疲惫的明月已决定了画作的题跋——“云南行旅图”
第十章
京师西平侯府。
匆匆又过了一个寒暑……形成被软禁的沐刚默然感慨,去年夏末,他被从云南召回,转眼间又到了夏初。
已经快一年了,这种漫无止境的幽禁生活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和明月踏青赏花、月下竞驰正是去年此时,遥忆云南风光如今也该是奼紫嫣红开遍吧?!物是人已非……。
想到被他略施小计所逼走的明月,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一班心月复部属皆留在云南,无法互通消息,张恩、胡海等人就算寻得她的下落,也无法告知沐刚——他只有想象明月又回到了蜀中,继续以男装示人,扮演“隐鸿先生”过她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
也只有如此,他的心里才能觉得平静好过一点。
就是因为爱她,才舍不得让她同陷罗网,更何况还是这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送命的危险情况。郁郁寡欢的沐刚暗想。
练武、习帖、看书、静坐……这些日子以来,他尝试着以不致于触怒义父的方式排遣寂寥;也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义父的耳目掌握中,稍一不慎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祸。
惧怕池鱼之殃的公侯士卿们都不敢来探望,顶多只是送些不着痛痒的礼物,西平侯府邸可以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因此,当东宫太子的车驾前导急报皇太子来访时,西平侯的宅邸上下简直人仰马翻。
换上了正式古服迎接贵客,皇太子标笑吟吟地挽住了沐刚的双手,阻止他大礼参拜。
“岂有令寿星行礼的道理?!义兄别折煞了标。”皇太子说。
沐刚讶然想起,是了!今日正是他的生辰……太子的一番好意令他感动莫名——现在的他人见人怕,鬼见鬼嫌,也只有宅心仁厚的太子肯雪中送炭。
黄门飞鞍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心思细密的皇太子为了不落人口实和避免沐刚的麻烦,还吩咐了御厨飞骑送来御席,以特制的保温漆盒盛装,热腾腾的御膳送上时全然不减色香。
皇太子标不仅人品纯直,就连喝酒也是极为斯文尔雅,绝对不会有划拳、喧闹的场面发生,算得上好酒品,虽然气氛沉闷了点却正恰合心事重重的沐刚。
直到接近散席时,皇太子标才不经意提起他所送的贺仪中有一幅画轴,希望可供沐刚在闲暇时消遣赏玩之用。
横竖不过是些名家写意、山水之类,满纸乌云浊雾、水墨晕染罢了;像他这样的“俗人”哪里懂得?!无情无绪的沐刚想。
诚心道谢后,皇太子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说起这幅画得来偶然,画风也颇具新意,虽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笔,却自有一派豪宕气势令人称奇,愚弟一见立刻便想到请义兄赏鉴——不知云南风景是否果真如此秀丽?!
若真是如此,只有‘天上人间’可形容。”
“云南?!”沐刚讶异:“是……滇南山水吗?”
皇太子不觉好笑:“正是。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云南吗?”他转首令内侍打开画轴呈上。
画的是‘云南行旅图——西山春晓’,清新不俗的笔触全不似那些所谓‘名家’的匠气样板,青山碧水、桃红灿漫,彷佛流泻一室春光。
某种不知名的情愫撞击沐刚的胸膛——这景致!正是他所见过的景观!
只是一同赏花的伊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沐刚的情绪翻腾,喉间为之紧缩难言。
皇太子犹未察觉他的异状,径自说道:“人言:云岭之南皆瘴疠之地,不晓得这位画者是真的亲眼所见呢?还是自行想象妆点?!云南有西山吗?”
脸色苍白的沐刚悠然开口:“有。名唤‘碧鸡山’,因多彩雉、孔雀而得名……当地人直接叫它做‘西山’。”
“是吗?”皇太子讶然问:“那么这幅画的确‘信有所征’了?!”
沐刚只能点头,无法做出评论——这幅画的作者画得何其传神!简直像是画下了沐刚以往眼前所见的真实景像。
“兄长可喜欢吗?”皇太子试探,询问沐刚的赏评意见。
“好画。”沐刚点头,言简意赅道。双眸恋恋不舍地望着图画,沉入回忆之中。
皇太子看在眼底,笑逐颜开。义兄能喜爱这幅画实在太好了!也不枉他费了八百两银子搜购而来。
既然如此,等他回宫后就叫内监再去“古宝斋”中购下其它的作品,好送给义兄解闷……皇太子标暗自想道。
※※※
顺利地卖出“西山春晓”这幅画,明月对自己的经济问题便不再那么担心——“古宝斋”给了这幅画二十两的价钱够她省吃俭用花上三、四个月——谢过了为她居中跑腿的莫小三,明月送给了这个老实的年轻人二两银子,皆大欢喜。
她并不晓得:“古宝斋”以四百两实价卖给了东宫内监,内监们又从中赚了一手,以八百两向东宫太子报价。
暴利之下,人人争夺“云南行旅图”其它的画作,以求讨好太子。
另一幅‘翠湖秋色’以五十两卖出时,明月也大感诧异;她知道自己的丹青绘法不俗,可是也没好到“一炮而红”的地步……。
天晓得又是哪一个冤大头前辈子欠她的债,这辈子来还的?!明月耸肩丢过,打铁趁热吧!这些王金贵族的“艺术眼光”不会维持太久的!不趁炙手可热之际加紧作画,那就是不识时务的傻瓜!
连夜挑灯作画,累得腰酸背痛的明月作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前辈子欠她的‘冤大头’正在西平侯宅邸中成日对着她的画长吁短叹、黯然怀想……。
※※※
一同被拘来京里的景春并不像父亲那样不得自由,有东宫太子撑腰,三不五时遣人来接他进宫玩耍,童心未泯的景春很快就和嫡皇太孙允攸——也就是后来的惠帝,混成一团,玩疯了。
比他小六岁的允攸对景春的仰慕有如高山翰洋,以他为马首是瞻,终日缠着景春津津有味地听他吹擂‘以前’征讨吐番、渡流沙、越贺兰山的功绩,以及云南的热带风情,百蛮文物,南诏古国。
这些经历是娇养在深宫大内的允攸所羡赞的。
爱屋及乌,况且景春还是老皇帝登基那年所生的第一个孙儿,龙心大悦的皇帝早疼入心坎里;几年不见生疏了点,也在频繁亲近下重新唤回了老皇帝的回忆。“咳!”老皇帝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悄然来看望孙儿,正好看见景春挑起了允攸扛在肩上玩骑马打仗,急得众内侍跳脚。“小祖宗!别玩了!小心磕到头,咱们一班下人吃不完兜着走!”内侍只差没跪下哀求。
允攸咯咯直笑,手舞足蹈。
老皇帝泛起了笑意——君为上,臣为犬马;这是一个好兆头哪!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允攸别淘气!小心碰伤了。”
太祖皇帝虽然对待臣下严酷残忍,但是在孙儿心目中可是最宠溺他的慈祥爷爷,因此,被景春放下地的皇太孙眉开眼笑地奔入老皇帝怀里,撒娇叫道“万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