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没去“猫毛书店”了。妈妈出去之后,我打了一通电话给芝仪。我隐闭的那段日子,她找过我几次,我电话没接。
“太好了!出来见面吧!”她在电话那一头兴奋地说。
十二月底的一个星期六,我们在“十三猫”见面。
几个月没见,芝仪的头发长了许多,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她身上穿着粉红色毛衣和碎花长裙,看上去很清丽,比起穿着图案汗衫和迷彩裤的我,委实成熟多了。她住进了大学宿舍。法律系的功课忙得很,她很少出来。
我们每人点了一客“猫不理布丁”,这布丁用了黑芝麻来做。
吃布丁的时候,芝仪问我:“大熊呢?他最近怎么样?”
“我们分手了。”我说。
“为什么?”芝仪惊讶地朝我看。
我把那天在小鲍园的事告诉她。
听完之后,芝仪说:“他很好啊!为什么要跟他分手呢?当初不是你首先喜欢人家的吗?”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幽幽地说。
“大熊不是星一那种人。”
“星一他近来怎样?”
“他一向很受女生欢迎,当然不会寂寞。像他这种男生,是不会只爱一个人的。”
“那么,白绮思呢?他们还在一起吧?”
芝仪点点头,说:“可她暗中也跟其他男生来往。”
“你怎么知道?”
“她跟我住同一幢宿舍。白绮思和星一是同类,爱情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张漂亮的礼物纸,里面包些什么并不重要。”
“你呢?大学里不是有很多男生吗?”
“法律系那些,都很自以为是。”芝仪撅了撅嘴唇说。一副瞧不起那些人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你会念音乐系。你歌唱得那么好,钢琴又弹得棒。你不是说过想成为指挥家的吗?”我说。
“念法律比较有保障。”芝仪吃了一口布丁,继续说,“也可以保护自己。”
这就是芝仪吧?从来不会做浪漫的事情。可是,考大学那么辛苦,我一定要挑自己最想念的学系。那是以后的人生啊。
“如果大熊将来有女朋友,那个女生要是个怎样的人,你才会比较不难受?”芝仪问我说。
“怎样都会难受吧?”我回她说。
“死刑也有枪决、电椅、注射毒药几种嘛!”
我想起大熊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说:“跟你一起又不是判死刑。”我当时觉得眼睛都甜了。
“你不会真的觉得那是死刑吧?我只是随便举个例。
分手之后,不管怎样,对方早晚还是会爱上别人的,自己也一样吧?“
我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吸了吸鼻子,朝芝仪说:“别人都觉得那个女生很像我,不管外表或是性格。
也带着我的影子。人家会在背后取笑他说:‘他还是忘不了初恋情人,所以找了个跟她一样的人来恋爱!’那样的话,我会比较不难受吧?“
我说着说着,抹抹鼻子笑了起来。看到我笑的芝仪,咯咯笑了。
我抬头望“十三猫”的天幕。以前每一次来,都是跟大熊一起。每一次,我都会数数那儿藏着多少双猫眼睛,惟有这一次,我没有再去数,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回看芝仪,她也是仰头看着天幕。我以为她在数那些猫眼睛,直到她突然说:“我是知道白绮思住那幢宿舍,所以才会也申请到那儿去。那样便可以接近她。”
我朝芝仪转过头去,吃惊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我本来打算一直藏在心里的。”她眼睛依然望着天幕,说,“也许是这些猫眼睛吧。我老觉得它们很诡异。”
“原来……你喜欢白绮思?”我震惊地问。
我没想到芝仪喜欢的是女生。从前我们一起去买衣服时,还常常共享一个试身室。
芝仪望着我,那双眼睛有些凄苦,然后她说:“神经病!我才不是同性恋。”
“那么,你喜欢的是一一星一一”那个“一”字我没说出来。
芝仪苦涩地笑了笑。说:“想办法接近他喜欢的人,了解那个人,就好像也接近他,也了解他。”
“我还以为你一直都讨厌他呢。”
“是很想讨厌他,但是没法讨厌。因为没法讨厌,所以很讨厌自己。”芝仪吐了一口气说。
“他知道吗?”
芝仪摇摇头说:“只要我决心藏在心里的事,没有人能够知道。”
“果然很适合当律师呢!那么能够守秘密。”
“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芝仪认真地说。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她如梦初醒般说:“对啊!你提醒了我!只有死去的人最能够守秘密。”
“我把你的秘密带进坟墓去好了。”我冲她笑笑。
我和芝仪后来在“十三猫”外面道別.她回宿舍去。在那儿,她跟她的情敌只隔了几个房间的距离。看着她小而脆弱,拐着脚的背影,我知道我错了,芝仪并非不会做浪漫的事情。那样喜欢着一个人,不已经是浪漫吗?
街上的夜灯亮了起来,我的心却依然幽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朝车站走去,无以名状地想念大熊。我多么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可是,我们已经不会一起分享秘密了。
我手上拎着的布包没放很多东西,我却觉得背有点驼。然后,不知怎地,我搭上了一辆巴士,走的并不是回家的路。
巴士在男童院附近停站,我下了车,爬上山坡。大熊应该回家了吧?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终于,到了山坡顶。我抬头望着男童院宿舍那扇熟悉的窗子。然而,灯没有亮。
大熊不在家里,还是他已经住进大学宿舍里,而我不知道?那么,皮皮呢?他也带着皮皮一起去吗?
他为什么不在家里?下一次,我也许没勇气来了。
我杵在那儿。半晌之后带着心头的一阵酸楚往回走。突然之间,我看到大熊,他在山坡下,正朝我这边走来,好像刚刚放学的样子。我无路可逃,慌乱间跳进旁边的野草丛,蹲着躲起来,一边还庆幸自己这天刚好穿了一条迷彩裤。我心头扑扑乱跳,祈祷大熊千万别发现我。分手之后这样再见,太让人难堪了。
饼了一会儿,我在野草丛中看到大熊穿着蓝色球鞋的一双脚。那双熟悉的大脚在我面前经过时停了一下,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然而,他很快便继续往前走。就在那个瞬间,泪水浮上了我双眼,我头埋膝盖里呜呜地啜泣。
“你在这里做什么?”突然,我听到大熊的声音。
我吓得整个人抖了一下,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见了大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我面前,困惑的眼神俯视我。
我慌忙用手背擦干眼泪站起来,双手往裤子揩抹。
“你没事吧?”大熊凝视着我,语气眼神都跟从前一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低低地说。
“我走这条路回家。”他说。
我们无语对望。分离,是我们不拿手的。重逢。也是我俩不拿手的,而且我还让他看到了我这么糟糕的时刻。
没可能更糟糕了吧?于是,我鼓起勇气,喃喃问他:“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他回我说。
原来就这么简单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完了。
“要是我一直生气,你也一直不找我吗?”
“你不会生气一辈子吧?”他冲我笑笑。
“谁说我不会?”我吸吸鼻子,带着抖颤的微笑凝望他。
“一辈子很长的。”他手背叉着腰,用嬉逗的眼神看我。
大熊,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一辈子很漫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