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她就知道他会问。
“什么时候走的、”他怔了怔。
“今天大清早坐船走的”她转过身去,把一块木柴丢入炉火里,明知这一刻会降临,却依然心跳怦怦。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是叔叔说不要吵醒你,你睡得很熟”她回过头来对他说。
“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他问。
“他没说。”她心虚地回答。
他脸露失望的神情,不明白老牧羊人为什么不肯留下来。
“也许叔叔习惯了自由”她对他说,用谎言来掩饰自已的罪行。她多么恨她自己。
“但他年纪这么大了,眼睛又不好”他担心,觉得自己没有好好报答老人。
“叔叔要我跟你说,不用担心他。他不会问,有一只懂事的小鸟陪他”她干涩的嘴唇些微震颤,想到八只蹄子的羊和巫师一起躺在地里。
燕孤行笑了,脸露人世的天真,说:“那只小鸟只会占卜。”
“他永远不会了解那个黑暗的世界,他也不会向往”她心里想。
他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以后要多吃点东西,知道吗”
“我没有什么东西喜欢吃”她孩子气地说。
“那么,你吃我吧”他笑着,把她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
“你可以吃我的心,饮我的血”他开玩笑说。
她眼里盈满泪水,说:“那会很痛。”
“我不怕”他带着令人动心的微笑说。
她伏在他胸膛上缀泣。
“我不会饮你的血。”她对他说。
他不会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盟誓。他们将不能一同跨越时间的浩海。宁愿失去,也不愿伤害爱人,暗夜的漫长孤独将有幸福的记忆相随。她心中的情焰烧得更旺,使得身体发烫。
“你暖好多了”他怀抱着她,以为是自己的体温温暖了爱人。
一朵朵深红色的情焰在他背后翻飞。他抱着她在覆雪的地板上盘旋起舞。
远山的教堂敲响了黎明的第二下钟声,屋子里的一双恋人却以为爱情是天堂般的救赎。
白色的雪融了,融成了早春的新绿。他们的舞一直跳下去,仿佛从远古跳到永远。夏天来的时候,山上的樱桃园结满累累的果实,颜色腥红如血,她是不敢吃的。
14
燕孤行和蓝月儿那场舞,一直跳到河堤上枫叶红遍的那天,缠绵的舞步在他们心中的天堂开出了灿烂的花朵,他们脚下的泥土却荒瘠了。一切都有两面: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世俗与幽冥。一旦失去了平衡,地狱也开出了血红的花,抵住天上的星辰。乐城变了,氤氲迷蒙的空气带着腐坏的气息。
贝贝那本“酒后真言簿”记录的故事比以往更荒谬,人们不再认识自己,只能在荒凉的内心浇上遗忘的烈酒。
一天夜里,但梦三对着芳心桥上那幢鹦鹉绿烟囱的红房子,用力弹奏七弦琴,一根弦线在音乐飞升的颠峰猝然断裂。
就在琴弦断裂的那天,“吾爱歌军官”官邸里那群最会唱歌的鸟儿飞走了,再没有回来,遗忘了主人曾用珍珠和花蜜宠幸它们。
枫叶街的妓院里,嫖客和妓女玩着吸血鬼的游戏:嫖客扮成吸血小丑,追逐着月兑光衣服嬉笑尖叫的妓女。
“天国近了!”老修士在教堂的圣坛上喊道。
主街上一家酒铺为了宣传,举办一场“喝樱桃酒大赛”。这场比赛像热闹的嘉年华会,人们从四方八面来参加竞赛。参赛者颈上挂了个围涎,要以最短的时间喝掉面前三斤樱桃酒。妙妮、妙叶和船上的小蹦手成功进入决赛。
“加油啊!”歌女、舞娘和乐师们在台下为他们喝彩。
钟声一响,二十个参赛者举起酒桶拼命喝酒,鲜红如血的樱桃酒从他们嘴角不断流出来,把他们的牙齿和颈上的围涎都染成了红色。
妙妮喝得太急,喝到一半,肚子鼓胀,倒在台上申吟,他们连忙把她抬回天鹅船。
“我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恨狮子广她握着妙叶的手,醉醺醺地说,以为自已会死。
连续打嗝十七天之后,妙妮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直到很久之后,牙齿依然是红色的,好像喝过血。
城里的女人都涌去葛奴奴的“红流苏”买毋忘我项圈,用来拴住她们的丈夫和情人,免得他们在嘉年华会上走失,或是悄悄跑到枫叶街去跟妓女玩吸血鬼游戏。葛奴奴卖出了许多项圈,红色面纱下带着诡异复杂的神情。
“喝樱桃酒大赛”决赛的那天,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用毋忘我项圈把她唇红齿白的情人牵到枫林里。两个人相对挑逗一笑,猝然之间,两个同时迸裂,两个黑影从里面爬出来,其中一个仍然戴着毋忘我项圈。原来他们是恶灵,扮成人的模样,但一点都不像活生生的人,好似蜡像。
一阵怪风卷起,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一棵枫树的根节里挣扎出来。另一个黑影从枫叶之间蹦出来,另外几个黑影从地底缓缓钻出地面。这些聚集在枫林里的黑影,一时膨胀,一时缩小,一时像狼,一时像鸟,一时唱歌,一时跳舞,七嘴八舌地讨论樱桃园那场决战。
“女王胜了!”戴着毋忘我项圈的恶灵说。
“巫师将恶灵一分为二”狼形恶灵说,仍然带着怒气。
“但是,女王杀死了巫师广一个像鸟的恶灵拍着翅膀说。
“女王果然是神王的女儿”一个人形恶灵鼓掌说。
“女王复兴了吸血鬼王朝!”一个像马的恶灵用后脚跟站起,嘶喊着说。
樱桃树下的尸骨在颤抖,枫林里的恶灵欢呼。歌厅每晚座无虚席,蓝月儿唱的是遗忘的歌,人们有太多事情想要遗忘。大妈妈赚进了数不完的钞票,带着光晕的眼睛却不快乐,仿佛也闻到了腐坏的气息。一个静静的夜晚,她穿着紫色薄纱裙子,离开舱房,来到甲板上,合上眼睛缓缓长吸一口气,翻身跳进河里,河水泛起圆形涟漪,一片皱褶,她潜到百米深的河床里游泳。她回转身子,带着微笑,在那儿唱着歌。猝然之间,她看到柳色青青的幽灵朝她游过来,仿佛是听到她的歌声。他穿着青色的衣裳,一张脸在水中有点朦胧。
“莓莓。”他唤她,声音在河底回荡。
“青青,我们又见面了”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长长的一串泡沫,眼睛周围闪着光亮。
“岸上的气息让人很难受,不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在水里漂浮着,对他叹口气说,“要是很久以前,我会知道问题发生在哪里,可惜,我而今只是个人类”
柳色青青深深地朝她看,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早已经知道?”她嘴里吐出些许泡沫。
他朝她点头微笑。
“我还以为能骗到你”她笑了。天地之间,柳色青青也许是认识她最深的人。
“那叠遗稿……”他缓缓说o“哦,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明白要问你”她嘴里吐着泡沫说。
“遗稿上有一个药方……”他嘴里吐着翻飞的泡沫说。
“药方”她双手将飘起的头发往后拨,诧异地问他。
“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个药方可以保护你”他嘴里吐出一串泡沫,悬浮在她面前。
“在哪一页?”她问。
他不能说。他好想游过去拥抱她,但他是个幽灵,无法像生前那样跟人拥抱。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青青,你想说什么”她翻了一子,想游到他面前,却好像有东西阻隔他们。
他无法对她说出来。他不是吸血鬼的对手,幽灵的死亡比活人的死亡更可怕,但他会不惜一切守护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