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会变成什么样子?男孩难得开口说话,即使肯说话,也口不对心。他很想把自己孤立起来,似乎是不需要别人,却更有可能是害怕给别人拒绝。
徐宏志第一次在病房和男孩交手时,并不顺利。
那天,他要帮男孩抽血。
男孩带着敌意的眼神,奚落地说:
“你是实习医生吧?你们这些实习医生全都不行的!你别弄痛我!”
他话还没说完,徐宏志已经利落地在他手臂上找到一根静脉,一针刺了下去,一点都不痛。
男孩一时语塞,泄气地朝他看。
以后的几天,徐宏志帮他打针时,明明没弄痛他,男孩偏偏大呼小叫,说是痛死了,弄得徐宏志很尴尬。那一刻,男孩就会得意地笑。
有时候,男孩盯着徐宏志的那种眼神,让徐宏志感觉到,那是一个未成年男生对一个成年男性的妒恨。那种妒恨源自妒忌的一方自觉无法马上长大,同时也是不幸的那一个。
妒忌和仇恨淹没了一个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男孩。
徐宏志并没有躲开他,也没讨厌他,这反而让男孩觉得奇怪。
他们成为朋友,始于那个晚上。
那天,徐宏志要值班。半夜,他看完了一个刚刚送上来的病人,正要回去宿舍。经过男孩的病房时,他看到一点光线。他悄悄走进去,发现男孩趴在床上,用手电筒的微光读书,读得津津有味。男童埋头读的那本书,是赤川次郎的《小偷也要立大志》。
假使人生有所谓黑色喜剧,此刻发生在男孩身上的,就是一出黑色喜剧。他不能取笑男孩读这本书,这件事本身并不好笑。但是,男孩选择了这本书,实在?旁观的人哭笑不得。
“原来你喜欢赤川次郎。”徐宏志说。
男孩吓了一跳,马上换上一副冷面孔,一边看一边不屑地说:
“谁说我喜欢?我无聊罢了!写得很差劲。”
“我觉得他很有幽默感。”
男孩眼睛没看他,说:“肤浅!”
“这本书好像不是你的。”他说。他记得这本书今天早上放在邻床那个十一岁的男孩床上。那个圆脸孔的男孩这时候睡得很熟。
“我拿来看看罢了!你以为我会去偷吗?”男孩的语气既不满也很提防,又说:“我才不会买这种书。“
“原来你不喜欢读推理小说,那真可惜!”徐宏志说。
“可惜什么?”男孩好奇地问,脸上流露难得一见的童真。
“我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说,可以借给你。不过,既然你没兴趣……”
“你为什么要借给我?”男孩狐疑地问。
“当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以后我帮你打针,你别再捣蛋。”
男孩想了想,说:
“好吧!我喜欢公平交易,但你的技术真的要改善一下,别再弄痛我。”
徐宏志笑了。他希望男孩能爱上读书。书,可以慰藉一个人的灵魂。
男孩果然迷上那套推理小说,这些悬疑的小笔事是他们友谊的象征。每次徐宏志去看他的时候,男孩依然是口不对心,依然爱挖苦他,却是怀着一种能够跟一个成年男性打交道的骄傲。
后来有一天,他去看男孩的时候,发现气氛有点不寻常。
两个病房护士搜查男孩的床。原来,圆脸男孩的手表不见了。护士自然会怀疑这个小偷的儿子。为了公平起见,她们也搜其它人的床,但只是随便搜搜。男孩站在床边,样子愤怒又委屈,眼睛并未朝徐宏志看,仿佛是不想徐宏志看到他的耻辱。
徐宏志想起圆脸男孩这两天都拉肚子,于是问护士:“你们搜过洗手间没有?”
结果,他在圆脸男孩用过的马桶后面找到那枚价值几百块钱的塑料手表。
傍人冤枉了的男孩,依然没看徐宏志一眼。他太知道了,因为自己是小偷的儿子,所以大家都认为手表是他偷的。这个留在他身上的印记,就像他手背上的伤疤,是永不会磨灭的。
“他手背的那个伤疤,不是普通的虐儿。”回到家里,徐宏志告诉苏明慧。
“那是什么?”她问。
他一边在书架上找书一边说:
“可能是他爸爸要训练他当小偷,他不肯,他就用火烧他的手。”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呢!华生医生。”她笑笑说。
“找到了!”他说。
他在书架上找到一套手冢治虫的《怪医秦博士》,兴奋地说:
“你猜他会喜欢这套漫画吗?”
“应该会的。”她回答说。
他拿了一条毛巾抹走书上的尘埃。她微笑朝他看。她爱上这个男人,也爱上他对人的悲悯。他是那么善良,总是带着同情,怀抱别人的不幸。
是谁说的?你爱的那个人,只要对你一个人好就够了,即使他在其它人面前是个魔鬼。她从来不曾这样相信。假使一个男人只关爱他身边的女人,而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他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一天,当他不爱她时,他也会变得绝情。
她由衷地敬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为他感到骄傲。因为这种悲悯,使他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比她高尚。她自问对动物的爱超过她对人类的爱。她从来就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比他自我很多。
她只是担心,他的悲悯,有一天会害苦自己。
他把《怪医秦博士》送给男孩。男孩把那套日本推理小说找出来,想要还给他。
“你喜欢的话,可以留着。”他说。
“不用还?”男孩疑惑地问。
“送给你好了。”
男孩耸耸肩,尽量不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将来,你还可以读福尔摩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他们的侦探小说才精彩!”徐宏志说。
“谁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她是举世公认的侦探小说女王!不过,你得要再读点书,才读得懂他们的小说。”
男孩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读了的书,没有人可以从你身上拿走,永远是属于你的。”徐宏志语重心长地说。
男孩出院前,他又买了一套赤川次郎小说给他。他买的是“三色猫”系列,没买“小偷”系列。
男孩眉飞色舞地捧着那套书,说:
“那个手冢治虫很棒!”
“他未成为漫画家之前是一位医生。”徐宏志说。
“做医生也不难!我也会做手术!”男孩骄傲又稚气地说。
徐宏志忍着不笑,鼓励他:
“真的不难,但你首先要努力读书。”
徐宏志转身去看其它病人时,男孩突然叫住他,说:
“还给你!”
徐宏志接住男孩拋过来的一支钢笔,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这支钢笔是便宜货,医生,你一定很穷。”男孩老气横秋地说。
徐宏志笑了,把钢笔放回衬衣的口袋里去。
棒天,徐宏志再到病房去的时候,发现男孩那张床上躺着另一个孩子,护士说,男孩的父母前一天突然出现,把男孩接走了。
他不知道男孩回到那个可怕的家庭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男孩带走了所有的书。那些书也许会改变他,为他打开另一扇窗口。
然而,直到他离开小儿科病房,还没能再见到男孩。
实习生涯的最后一段日子,徐宏志在产科。产妇是随时会临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产妇都会在夜间生孩子,这里的工作也就比小儿科病房忙乱许多。
他的一位同学,第一次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婴儿从母亲两腿之间钻出来时,当场昏了过去,
成为产房里的笑话。大家也没取笑他多久,反正他并不是第一个在产房昏倒的实习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