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主任是位多愁善感的雕塑家,很受学生爱戴。
“我看过你的画,放弃实在可惜。”他说。
这种知遇之情把她打动了,她差一点就要告诉他。然而,想到他知道原因后,除了同情,也改变不了事实,她的话止住了。她讨厌接受别人的怜悯。
她现在需要的是谋生,从英文系毕业,她起码可以当传译员,甚至到盲人学校去?书。她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除了她自己。
系主任对她的决定感到可惜。于是,她得以带着尊严离开他的办公室。
那个夜晚,她蹲坐在宿舍房间的地板上,把油彩、画架、她珍爱的画笔和所有她画的油画,全都塞进几个黑色塑料袋里。徐宏志在画展场刊上看到的那张画,使她犹疑了一阵,那是她耗了最多心血和时间画的,是她最钟爱,也是她画的最后一张画了。她把它跟其它东西一起拿去扔掉,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画过画一样。
把所有东西扔掉之后,她发现自己双手沾了一些红色和蓝色的油彩。她在洗手槽里用松节油和一把擦子使劲地擦去那些油彩。她不要眷恋以往的生活和梦想,眷恋也是一种感情,会使人软弱。
她曾经憧憬爱情,今后,爱情也像随水冲去的油彩一样,不再属于她。她不要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徐宏志偏偏紧接着她的厄运降临,就像她明明已经把所有油彩拿去扔掉了,其中一管油彩却诡秘地跟在她身后,提醒她,她曾经憧憬的幸福与眼下的无助。她不免对他恼火,却又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她回到宿舍,把那本厚厚的书放在床头。野姜花的味道在房间里和她手指间飘散,掺杂了泥土和大地的气息。她以为自己已经平静多了,却发现她开始想念徐宏志。
她把对造物主的恨转移到他身上,爱情却恰恰是造物以外的法度。
她相信命运吗?还是宁愿相信爱情的力量?梦想是注定寻求不到的,但我们不免会想念曾经怀抱的梦想。爱情是我们的自由,只是,她不知道这种自由会换来几许失望。
她朝窗外看去,牵牛花已经开到荼靡了。徐宏志会把她忘记,她也会忘掉他。只消一丁点光阴,他们以后的故事都会改写。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想起了那个老旧的德国童话。故事里的吹笛人为城镇驱赶老鼠。镇上的居民后来食言,拒绝付他酬劳。为了报复,吹笛人用笛声把镇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拐走。
当爱情要召唤一个人的时候,强如那掺了魔法的笛声,只消一丁点光阴,人会身不由己地朝那声音奔去。
她想向他道歉。
她提醒自己,道歉并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人格。
那真的不是一种感情吗?
她为了那样伤害他而感到内疚。
内疚难道不是感情?
我们会为不曾喜欢,或是不曾挣扎要不要去喜欢的人而内疚,害怕他受到伤害吗?
她来到男生宿舍,上楼到了他的房间。那扇门敞开着。徐宏志软瘫在一把有轮的椅子里,两条腿搁在书桌上,背朝着她,在读一本书,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房间的墙上用木板搭了一个书架,横七竖八地放满了书。书架旁边,挂着一副医科生用的骷髅骨头,并不恐怖,反而有点可怜和滑稽。这副骷髅骨的主人生前一定没料到,他的骨头在他死后会吊在某个陌生人的房间里,只影形单地给人研究。
那张单人床上的被子翻开了,一条牛仔裤搭在床边,裤脚垂到地上。房间里荡漾着书的气息,也夹杂着肥皂香味,洗发精和单身乏人照顾的男生的味道。
有点带窘的,她低声说:
“徐宏志。”
他的背影愣了一下,把脚缩回来,缓缓地朝她转过身去,似乎已经认出她的声音。
她投给他一个温和的眼神,他却只是直直地望着她,声音既清亮又冷酷:
“你来干吗?”
她脸上友善的神情瞬间凝结,难堪地立在那儿。
他并没有站起来,仍旧坐在那把有靠背和扶手的绒布椅子上,仿佛是要用这种冷漠的姿态来挽回他失去的尊严。
“你把我侮辱得还不够吗?”带着嘲讽的意味,他说。
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她后悔自己来了。但是,既然来了,她得把话说清楚。
“徐宏志,你听着。”她静静地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他怔在那儿,满脸惊讶,但那张脸一瞬间又变得阴郁。
“你这一次又想出什么方法来折磨我?”他冷笑了一声,继续说:“我开始了解你这种女人,你会把男生的仰慕当作战利品来炫耀,然后任意羞辱你的战俘!”
她的心肿胀发大,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你怎么想都随你,你有权生我的气。”她退后一步,带着满怀的失落转身离去。
听到她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他懊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对她实在模不透,当他想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偏偏又飞了回来,栖在那儿,显得小而脆弱,唤起了他心中的感情。
他不知道她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眸里到底藏着什么心事。他希望自己再长大一些,老一些,更能了解女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会用冷言冷语来掩饰年轻的青涩。
爱情始于某种不舍。他曾经舍不得每天不去便利商店偷偷看她一眼,哪管只是一段微小的时间。就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舍不得伤害她,舍不得让她带着失望离去。
他奔跑下楼梯,发现她已经走出宿舍,踏在花圃间一条维修了一半的步道上,快要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连忙走上去,拉住她的背包。
她倒退了半步,朝他转过身来,那双清亮的眼睛生气地瞪着他,怏怏地问:
“你想怎样?还没骂够吗?”
他吸着气,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没等他开口,她盯着他,首先说:
“你又想出什么方法来报复?还是那些战利品和战俘的比喻吗?”
“你不是说我有权生气的吗?”
她一时答不上来,投给他疑惑的一瞥,搞不清他到底想怎样。
“不过,”他朝她抬了抬下巴,得意地说:
“我弃权。”
“呃,那我应该感谢你啦?”她蹙着眉,故意不显出高兴的样子。
“不用客气。”他唇上露出一弯微笑。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径自往前走。
他走到她身畔,踢走脚边的一颗石子。
她朝他看,一边走一边绷着脸问他:
“你干吗跟着我?”
他的脸红了,老盯着路面,踢走脚下一颗石子,然后又是一颗,再一颗。
“你是不是打算一路为我清除路障?”带着嘲弄的语气,她问。
他踩住脚下的一颗石子,双手窘困地插在口袋里,终于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堪的。”
她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他站在那儿,傻气而认真,为自己从没做过的事道歉。这颗高贵的灵魂感动了她,她明白自己对他的恨是毫无理由的。
“好吧,我原谅你。”她眨了眨眼,调转脚跟,继续往前走。
“你原谅我?”他好笑地问。
“嗯,是的。”她点了点头。
他开始有一点明白她了。她嘴巴比心肠硬。
“你不会是头一次写信给女孩子的吧?”她边走边说。
“是头一次。”他急切地回答。
“不会是从什么《情书大全》抄下来的吧?”她促狭地说。
“当然不是。”他紧张地说。
“我读过那本书。”她说。
“你是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她点了点头。
“是什么时候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