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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曲 第20页

作者:张小娴

李瑶推开了一扇窗,远处的海上,一艘帆船飘过。风吹进来,地上的树叶纷飞。

韩坡走到那台钢琴前面,掀开了琴盖。

李瑶回头朝他说:

“这台钢琴是走调的,你忘了吗?”

韩坡朝她笑了。然后,他坐在钢琴前面,手指温柔地抚触琴键。16年了,16年的岁月凝聚成一支他要为她唱的歌,一支他失落了的歌,一支她认为不朽的歌。这支歌曾经把他们隔绝了。在重聚的亮光里,他用一台不再走调的琴为她再一次抚爱离别之歌。

在这天降临之前,他偷偷带了一名调音师进来,装着是这幢大屋的主人,要他为钢琴调律。花了不少时间之后,年轻的调音师终于面露笑容,说:

“行了。”

然后,调音师扶扶钢琴,说:

“这是一台好东西。”

“它是的。”韩坡说。

这台属于别人的白色钢琴,在他童稚的回忆里的地位,仅仅次于老师那台史坦威。它倾听过他和李瑶的一支《小狈圆舞曲》,明日,它将会倾听他的一缕柔情。

他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带李瑶回到这里,回到鬼屋探险和雨水窝里捉蝌蚪的岁月。他重又变回以前的韩坡,号令那台钢琴为他歌唱。相隔了16年的光阴,他从记忆里把这支歌翻出来,练得手都酸了。16年前,他为自己而弹。16年后,他为李瑶而弹。16年前,他失手了。16年后,他轻轻抚过的琴键带他重返咿咿呀呀的童年。她出现在他面前,使他快乐。透过琴声,他回到了音乐的真实,得以重访旧地,重访当时年少的岁月,重访以往生活的全部。彼此离别后,多少次,他的眼睛向往这一切。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游向她。他对她的爱,像惊涛裂岸般不可阻挡,这种爱在他的血管里震颤,滋养着他心中曾经梦想和不能梦想的部分。这是一个灵魂私下的狂喜。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琴键上轻轻地消逝,他以不可测量的渴望朝她抬起头,期望她报以微笑,但她没有。

她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眼睛映照出一种震惊,不动,也无任何言语。然后,她往后退,再往后退,掉头跑了。

一瞬间,一切都变得个悄然无声。他所有可怜的希望和他对她讨厌的爱,都被消灭至无。就像16年前那天一样,他的头发全湿了,一颗汗珠从他的额头滚下,缓缓流过眉毛和眼睑,凝在他的睫毛上,像一颗眼泪,朦胧了他的视线。他觉得眼里有些酸涩,低下头,闭上眼睛。他明白自己败北了。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外面翻起了一阵风,天色忽尔暗了下来。徐幸玉带着一张属于她的、令人羞惭的成绩单离开教室,回到宿舍。

她把成绩单收在书桌的抽屉里,换了一套和内裤,穿上韩坡送给她的那条细肩带杏色碎花裙子,穿了杜青林那条墨绿色的短裤,出去了,忘记带一把伞。

她靠在杜青林宿舍间外面的墙壁上缩成一团。直到傍晚,杜青林终于回来了,她像只濡湿的韩坡的小狈,那双可怜的眼睛朝他抬起来。多少天了?她想他想得快要疯掉。

杜青林看见了她,没说一句话。

她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说:

“我为我那天说过的话向你道歉。”

他没回答。

她毕竟年轻,缺乏经验,不知道怎样逾越他们之间沉默的屏障。

“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了,对吗?”她挨在门上,不让他过去。

“不要这样。”他仅仅说。

“我可以进去吗?我只要跟你待一会儿,说清楚我们之间的事。”她哀求。

他什么都没回答,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她,仿佛是恳求她给他一条生路。

带着一抹辛酸的微笑,她伸出一只消瘦了的手去抚模他的脸,然后扑了上去,搂着他,疯狂地啄他在脣。她仅有的是每一寸都是爱的历史的一个,这是她惟一也是最后的武器。

这一次,他没有啄她。

他拉开她抓住他胳膊的那双手,说:

“你放手!”

“我不放开你!”她扯住他身上那件衬衣的袖子。

他把她推开。

“你不要我了吗?”她哀哭着说。

“你是不是疯了?这里是医院的宿舍!”

“我真是会发疯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叫。

“请你不要这样。”他低声重复一次,语气却是恼怒的。

“让我进去,否则,我也不让你进去!”她再一次把门拦住,胆怯却没有退路。

她恨他,恨他的爱如此短暂,仿佛不曾爱过她。给她勇气把门拦住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绝望,以及想挽回一段爱情的一个希望。

他咬着唇,盯着她,神情看上去很可怕。

“我答应你,我什么也不要求。”她被泪水淹没了。

他却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再看她一眼。

一切都完了,她最后的武器都不管用了,她的整个世界将塌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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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事?”夏薇来开门的时候,被她吓了一跳。

“什么都完了。”她泪汪汪地说。

夏薇把她拉了进去,让她坐在钢琴旁边的一把椅子里。

“你今天见过他吗?”

“嗯。”

“他怎么说?”

“他几乎什么也没说。”

“我不是劝过你不要去找他的吗?”夏薇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太想他了!”

夏薇去厨房倒了一杯白开水给她。

“这水太苦了。”她喝了一口说。她不知道是她的舌头没有了感觉,还是这杯水真的太苦。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什么也吃不下。”

“你瘦了。”

“这水太苦了。”她又说。

“我换一杯汽水给你。”

“这里有酒吗?我想喝一点酒。”

夏薇点了点头,去厨房倒了一小杯白兰地给她。

“他不爱我了。“她把那杯酒倒进肚子里,嚎哭着说。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杜青林一个男人的。”

“但他就是我整个世界。”她回答说。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你为他这样痛苦。”

“我会做一件令他一辈子内疚的事,我要他永远忘不了我,永远不能在回忆里把我抹走!”

“别做这种傻事!”夏薇捏住她冰冷的手,说:“如果你有什么事,你爸爸妈妈会很伤心的,还有你表哥,他也会伤心。”

“到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她想过终结自己的生命,她是个准医生,知道如何去做。然而,她同时又想到找一个男人睡觉,用她那一个杜青林已经弃绝的无生气的,横陈在一个她不爱的男人面前,向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报复。对了!还能够成为她灭绝自己的一件武器。

“会过去的。”夏薇说。

“都过去了,他连碰都不想碰我。”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多么不了解杜青林,她不知道他爱情的历史,不知道他的童年生活,不知道他是怎样长大的,甚至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为什么爱过她,又为什么不爱她了。她吃惊地发现,她对她所爱的男人一无所知,她和他之间,没有一线牵连,从今以后,也就各不相干。她不能忍受的,正是这种各不相干。

“你去睡一觉吧。”夏薇拿了一套睡衣给她。

“夏薇,你有烦恼吗?”

“每个人都有烦恼的。”

“你的烦恼是什么?”

“忘了他吧!”

夏薇坐在那台钢琴前面,回头朝她微笑:

“你表哥喜欢这支歌,听了会舒服一点的。”

随着琴声,夏薇缓缓地唱起一支曲子。

那杯白兰地在徐幸玉的胃里发生了作用,她已经失眠了许多个晚上,此刻,她想要睡觉去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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