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姜言中一起的日子还不到一年。那时候,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吵架。明明是很爱对方,却总是互不相让。分手的时候,她躲起来哭了很多天,她以为自己会把眼睛哭盲呢。她知道他也在哭。后来长大了,她终於明白,她和姜言中都是很贪婪的人,都想占有对方,却又不能忍受被对方占有,这两个人,是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分开之后,她常常想,假如她和姜言中上过床,故事会不会不一样?他们会不会留恋对方多一点?
第四天的早上,她接到徐启津从温哥华打来的电话。
“我明天就回来。”徐敢津在电话那一头说。
“明天见。”她说。
明天到了,她不会再去寻找她的旧梦。
电话铃声响起,是—个年轻女人的,动听的声音。
“是李小姐吗?我姓夏的,住在你旧朋友的房子里——”
“我记得。”
“你朋友是不是跟爸爸妈妈和哥哥一起住的?”
“对。”
“有一位老街坊最近碰到他妈妈,所以有他的消息。”
“真的?”
“我把地址读给你听——”
“你会去找他吗?”姓夏的女人在电话那一头问。
“我会的。”
“那么,祝你幸运。”
她以为要绝望了,他却忽然出现。她很想立刻就去见他,却又怕见到他。姜言中现在变成甚么样子了,,她在他心中又变成甚么样子了?
假如有一个带着回忆的女人跑去见他,姜言中会吃惊吗?他会不会已经有心爱的人了?也许,十五年前的占有和贪婪,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如果还有很多个明天,她会再考虑一下好不好去重寻旧梦。因为只有一个明天,她鼓起勇气去看一看十五年来在她记忆里徘徊不去的男人。
她拿着地址来到铜锣湾加路连山道。她走上十三楼,鼓起勇气扳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姜言中,他见了她,微微的怔住。
“思洛。”是他首先叫她的。
她全身绷紧的神经在一刹那放松了。她的故事要比那个跟她萍水相逢的夏小姐美丽一些。她的初恋情人没有忘记她。
姜言中长高了,由一个活泼的少年变成一个稳重的男人。
“你好吗?”她问他。
十五年了,竟然就像昨天。
“你就住在这里吗?”她问。
“是的,请进来。”
房子看来是他一个人住的,总共有两个房间,其中—个,堆满了书。姜言中一向爱看书。他们一起的时候,他常常给她讲书上的故事。
“地方很乱。”他尴尬地说。
“也不是,只是书比较多。我有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
“我到过你以前住的地方,听说你搬来这里了,我想来看看你变成甚么样子?你没有怎么改变。”
“你也是。思洛,你要喝点甚么吗?”
“一定有咖啡吧?你最爱喝咖啡的。”然后,她从皮包里拿出一袋东西,说:
“在Starbucks买的咖啡一豆。』
“我们就喝这个吧。”
姜言中弄了两杯咖啡出来。
“你现在做甚么工作?”
“在出版社。”
“你们出些甚么书?”
“种类很多。你有看韩纯忆的书吗?”
“有啊!我喜欢看爱情小说。”
“你呢?你在哪里工作?”
“刚刚把工作辞了,近来有些事情要忙。”
“忙些甚么?”
“我要结婚了。”
“喔,恭喜你。”
“你呢?你还是一个人吗?”
“是的,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一个人生活。”
“只是你还没找到一个你愿意和她一起生活的人罢了。”
“也许是吧。”
她呷了一口咖啡,说:“十五年过得真快,好像是昨天的事。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我来呢!”
“怎么会不认得呢?”
“我到你以前住的地方去过,新的房客是一位姓夏的小姐。她告诉我,她也去找过—位很旧的朋友,但是,对方认不出她来了。”
“那个人也许是旧朋友,而不是旧情人吧。如果曾经一起,是不会忘记的。”
“如果我不是来这里找你,而是在街上碰到你,你也同样会认得我吗?”
姜言中望了望她,说:“我没想过会不认得。”
她笑了:“我们竟然一直没有再相遇。”
“你还戴着这个潜水表吗?”姜言中看到她手腕上的潜水表。
“嗯。”
“十一点三十七分?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他怔了一下。
“不。是手表坏了。”
“坏了的手表,为甚么还要戴着?”
“怕你认不出我来。”
“假如认不出你,也不会记得这个手表。”
“韩纯忆长的甚么样子?”
“哈哈,凶巴巴的。”
“她写过一个重逢的故事。”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一双阔别多年的旧情人偶然相遇,大家也想过上床,最后却打消了念头,因为,对方已经变得像亲人那样了。”
“那是她两年前写的故事。”
“重逢的故事,放在任何一个年代,也是感人的。”
“因为我们都渴望跟故人重逢。”
“我们也会变成亲人一样吗?”
姜言中望着她,没法回答。
“我们是没法成为亲人的。”她说。
“是的,我们不会。”他说。
她望着他眼睛的深处。她来这里,决不是要找一个亲人。她要找的,是她十五年萦绕心头的男人。她要寻觅的,不是亲人的感觉,而是爱的回忆。她想相信,爱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当他认出她腕上的手表,她的身体已经迎向了他,迎向那十五年悠长的回忆。
她是个明天就要结婚的女人,这一刻的她,却躺在旧情人的身体下面,承接着他每一次的摇荡。从未消逝,他们是成不了亲人的。
晚上十点半钟了,她坐在床边穿上鞋子,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姜言中说,
经过他的书房时,她看到一本书,是米谢·勒缪的《星星还没出来的夜晚》。
“这本书,可以借给我看吗?我的那一本丢了。”
“你拿去吧。”
“我看完了还给你。”
姜言中用计程车送她回去。天上有一轮明月,一直跟在他们的车子后面。
“你喜欢这本书吗?”姜言中问。
“嗯。说是写给小孩子看的,却更适合成年人。书里有一页,说『如果我们可以任意更换这副皮囊,是否有人会看中我这一副呢?』,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你的那—副皮囊,怎会没人要呢?我的这一副,就比较堪虞。”
那一轮满月已经隔了一重山,车子停了下来,姜言中间她:“是这裏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
“再见。”她说。
“再见。”他微笑着说。
她从车上走下来。
“思洛——”他忽然叫住她。
她立刻回过头来,问他:“甚么事?”
他望着她。
十五年太短,而这—刻太长。
终於,他开口说:
“祝你幸福。”
“谢谢你。”她点了—下头,微笑着。
他走了。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还爱着她。
他记得她腕上的手表,这不是爱又是甚么?她故意戴着手表去找他。假如他忘记了这个手表,她也会把他忘记。可是,他没有忘记。她以为十五年的思念不是孤单的。
假如姜言中问她:“你可不可以不去结婚?”也许,她还是会去结婚的,但她会一辈子记着这一晚。她和他,是没有明天的。即使如此,她仍然渴望他会说:“不要去结婚。”她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去见他的。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姜言中和她上床,是要完成十五年前没有完成的事。他想进去她的身体,去那个他没去过的地方,填补从前的遗憾,好像这样才够完美,才可以画上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