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甚么事吗?”
“没有。”她微笑着说。
她痴痴地望着李一愚那扁漆黑的窗子。
“李一愚就住在对面,是吗?”梁正为问她。
“你怎会知道?”
“我跟踪过你好几次。”
她吓了一跳,骂他:“你竟然跟踪别人?你真是缺德!”
“他每次都让你三更半夜一个人回家。”
“关你甚么事!你为甚么跟踪我?”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也许,我想陪你回家吧。”
梁正为颓然坐在地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这个坐在她跟前的男人,悲伤地说:“我真的希望我能够爱上你。”
“不,永远不要委屈你自己,”梁正为微笑着说。
那一刻,她不禁流下泪来,不过是咫尺之隔,竟是天国与地狱。对面的那个男人,让她受尽委屈;她跟前的这个男人,却是这么爱她,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多少个夜晚,他默默地走在她身后,陪她回家。
她抱着他的头,用来温暖她的心。
房间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晚间节目。
“今晚最后一支歌,是送给我妹妹的。几天前,她突然走到我的床上睡,说是不想一个人睡。她这个人,稀奇古怪的,我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做甚么。我想她永远幸福。”
在姐姐送她情歌的时候,夏桑菊在椅子上睡着了。
当她醒来,梁正为坐在地上,拉着她的手。
“你回去吧。”她跟他说。
“不,我在这里陪你,我不放心。”
“我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求求你。”
“那好吧。”他无可奈何地答应。
“真的不用我陪你?”临走之前,梁正为再问她一次。
“求求你,你走吧。”她几乎是哀求他。
梁正为沮丧地离开那个房间。
看到梁正为的背影时,她忽然看到了自己。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的确不想他在你身边逗留片刻。你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请他走。即使很快就是明天,你也不想让他留到明天。
她把身上的衣服月兑下来,站在莲蓬头下面,用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地洗乾净。
直到李一愚残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已经从去水槽流到大海里了,从她身上永远消逝了,她穿起浴袍,坐在窗前,一直等到日出。今天的天空很漂亮,是蔚蓝色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空了。她把双脚贴在冰凉的落地玻璃窗上。她现在感觉身体凉快多了。也许,当一个人愿意承认爱情已经消逝,她便会清醒过来。她名叫夏桑菊,并不是甚么凉茶。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她看到李一愚从公寓里出来,准备上班去。他忽然抬头向酒店这边望过来,他没有看到她,她面前的这一面玻璃窗,是反光的;只有她可以看到他。李一愚现在就在她脚下。他和她,应该是很近,很近的了;她却觉得,她和他,已经远了,很远了。
第九章
梁正为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去保释他爸爸梁景湖。
“他到底犯了甚么事?”他问警员。
电话那一头,警员只是说:“你尽快来吧。”
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师,还有一年便退休的爸爸,一向奉公守法,他会犯些甚么事呢?梁正为真的模不着头脑。
梁正为匆匆来到警察局,跟当值的警员说:
“我是梁景湖的儿子,我是来保释他的。”
那名年轻的警员瞟了瞟他,木无表情的说:“你等一下吧。”
大概过了几分钟,另—名警员来到当值室。
“你就是梁景湖的儿子吗?”这名方形脸的警员问他。
“是的。”
警员上下打量了他—下,说:
“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其中一个房间,方形脸警员对梁正为说:
“你爸爸就在里面。”
梁正为走进去,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他看到他那个矮矮胖胖的爸爸穿着一袭鲜红色的碎花图案裙子,腰间的赘肉把其中两颗钮扣迫开了。刮了脚毛的腿上,穿了一双肉色的丝袜,脚上穿着黑色高跟鞋。大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女装皮包。他戴着一个黑色的长假发,脸上很仔细的化了妆,双颊涂得很红,唇膏是令人恶心的茄酱红色。
这个真的是他爸爸吗?
“巡警发现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在街上游荡。”警员说。
梁景湖看到了儿子,头垂得很低很低,甚么也没说。
从警察局出来,梁正为走在前头,梁景湖一拐一拐的走在后面。刚才给巡警抓到的时候,他本来想逃走,脚一软,跌了一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两父子站在警察局外面等车,梁正为没有望过他爸爸一眼。这是他一辈子感到最羞耻的一天。
梁景湖一向是个道貌岸然的慈父,他从来没见过今天晚上的爸爸。他爸爸到底是甚么时候有这个癖好的呢?他骗了家人多久?两年前死去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
梁正为愈想愈气,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他一头栽进车厢里。梁景湖垂头丧气地跟着儿子上车。父子两人各自靠着一边的车门,梁正为愤怒的里着窗外,梁景湖垂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从警察局回家的路并不远,但这段短短的路程在这一刻却变得无边漫长。车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一个姓纪的女人打电话到节目里,问夏心桔: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夏心桔说:“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电话那一头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空气里寂然无声。假发的留海垂在梁景湖的眼睑上,弄得他的眼睛很痒,他用两只手指头去揉眼睛,手指头也湿了,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思念当然是苦的。”梁正为心里想。那个他思念的女人,正苦苦思念着另外一个男人。
回到家里,梁景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从午夜到凌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梁正为躺在自己的状上,房间裏有一张照片,是他大学毕业时跟爸爸,妈妈和妹妹在校园里拍的。比他矮小的爸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仁慈地微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爸爸就教他怎样做一个男人。爸爸教他砌模型,陪他踢足球。他从来没想过爸爸也有不做男人的时候。对他来说,今天看到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是梦吧?
他拿起电话筒,拨出夏桑菊的电话号码。
“是我,你还没睡吗?”
“还没有。早阵子有个女人来我们家里找她十五年前的旧情人,那个男孩子以前是住在这里的。”
“那她找到了没有?”
“不知道呀!即使她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一定仍然爱着她。女人为甚么要去找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呢?”
“也许她现在很幸福吧。”
“幸福?”
“因为幸福,所以想看看自己以前的男人现在变成怎样。”
“那我希望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幸福,然后去找那个从前抛弃了我的男人。可是,如果他已经不爱我了,我的幸福对他又有甚么意义?算了吧。”夏桑菊苦涩地说。
梁正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有甚么事吗?”她问。
“喔,没甚么。”
太多事情,是他无法启齿的,譬如他爸爸今天扮成女人的事,譬如他对夏桑菊的思念。她为甚么只肯让那个李一愚占据着她心里的位置?今天晚上,他跟踪她去到李一愚家里。她刻意装扮得妖妖媚媚的从家里出来,登上计程车,去到李一愚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但她还是愚蠢得去找他上床。而他自己,也愚蠢地守候在公寓外面,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睡。他知道李一愚不会让她留下,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今天晚上,若不是警察局找他去保释他爸爸,他会留在那里守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