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有些女人会跟男朋友身边所有的女人刻意发展友谊。一旦大家成为好朋友,那些女人便怎么也不好意思爱上她们的男朋友。她们的男朋友的周围布下这套红外线保安系统。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深情呢?要很努力和很爱他才肯这样做的。
我也可以跟葛米儿做朋友。可是,我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况且,有哪个女人可以保证她的好朋友不会爱上她的男朋友呢?
没有安全感的爱,是累人的。我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朱迪之问我,可不可以找葛米儿到陈祺正的学校里唱歌。陈祺正任教的中学,是专门接收情绪和行为有问题的学生的。那些学生都是来自很复杂的家庭,少一点爱心,也无法在那里教书。陈祺正却是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对着这位老师,我怎能够说不呢?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葛米儿,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我看了你写的那两个神童的故事,很有意思呀!”她在电话那一头说。
“谢谢你。”
“我也爱吃巧克力曲奇,可是,我不是神童。威威做的巧克力曲奇也很好吃,自从他走了之后,我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她仍然怀念着威威吗?我的心忽然笃定了。
我找她,真的是为了陈祺正吗?还是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样,想跟有机会成为情敌的女人做朋友?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
梆米儿来学校唱歌的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也去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她,拥有其他女孩子没有的吸引力。她能够把林方文的歌用最完美的声音和感情唱出来,这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
我坐在第一排。这天晚上,葛米儿穿了一条闪亮亮的短裤,左脚脚踝上那个莱纳斯的刺青也随着她的身体在跳动。
“她脚上有个刺青呢!是莱纳斯。”坐在我身边的朱迪之说。
“是的,是莱纳斯。”我说。
梆米儿喜欢的,就是像莱纳斯那样的男孩子吗?永远长不大,充满智慧却又缺乏安全感。我忽然害怕起来,她的脚踝上为什么不是史诺比或查理·布朗呢?林方文从来不是这两个角色:他是莱纳斯。
8
一个满月挂在天空,表演结束之后,我坐葛米儿的车子回去。她探头出窗外,望着月光说:
“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人们会到海边去捉螃蟹和比目鱼,然后举行丰盛的筵席。”
“为什么要在月满的晚上?”
“因为只有在月满的晚上,螃蟹才会大批的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
“它们要在那里相会吗?螃蟹和比目鱼。”
“没有人知道呀!”她说。
也许,螃蟹和比目鱼都约定了自己的情人,每逢月满在沙滩上相会。它们却不知道,月亮是死亡对它们的呼召。又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的,然而,为了见心爱的人一面,即使会死,它们也愿意冒险。
我和林方文再走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是一九九二年的除夕。他约了我在兰桂坊见面,我没有去。结果,他来了我家。第二天,我才知道我们逃过了一场大难。除夕的晚上,那里发生了人踏人的惨剧。许多年轻人在欢天喜地迎接新年的一瞬间,被死亡召唤了。其中一名男死者,用血肉之躯保护着怀里的妻子。他伏在她背后,任由其他人踩在他身上。他死了,他的妻子幸存。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的挚爱深情,在血红的地上开出了漫天的花。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和林方文也在那里,他会舍身救我吗?有谁知道呢?每个女人也曾经在心里问过,她所爱的男人会为她死吗?不到那一刻,谁又能够保证呢?
也许,我们不应该期待那一刻的降临。我们宁愿一辈子也平安幸福,一直相信自己所爱的人会为自己舍弃生命。这样相信,已经足够了,爱情的深度,还是不要去求证的好。
9
梆米儿忽然问我:
“你见过面包树吗?”
“见过了。”我说。
她说:“在斐济,到处都是面包树。我们把果实摘下来之后,会跟螃蟹、比目鱼和海鲜,一起放进土穴里烤。烤熟之后,很好吃的呢!真想吃面包树,香港是没有的吧?”
我笑了笑:“这里只有面包和树。”
“太可惜了!”她脸上流露失望的神情。
面包树的果实真的有那么好吃吗?葛米儿思念的,也许不是面包树,而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威威不是说,他以后有了两次乡愁吗?
“如果回去斐济的话,我带一个面包树的果实回来给你吃!最大的果实,像一个西瓜那么大呢!”她用手比划着。
那一刻,我竟然想跟她说:“那你快点回去斐济吧!最好不要再回来!”
我是多么的懦弱?我没胆量去求证爱情的深度。
梆米儿说:“威威有一个朋友,就是给面包树掉下来的果实砸死的!那是很罕有的意外呢!”
“面包树的果实有那么重吗?”我吓了一跳。
“那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最巨大的果实!”她说,“那天,他与女朋友在那株面包树下面谈情,一个巨型的果实突然掉下来,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的脑袋瓜。临死之前,他刚刚跟她说:“我会永远爱你。”没想到他说完了,就死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死了,那便真的是永远了。”我说。
“是的。他没有机会爱别的女人了。”
“我会永远爱你!”到底是谎言,还是诅咒呢?我想起牛顿。一个月夜里,牛顿坐在一株苹果树下沉思,被一个掉下来的苹果砸中了,发现了地心吸力和万有引力。如果牛顿当天是坐在一株面包树下,那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上帝有多么的不公平?坐在苹果树下的,成为了伟大的科学家。在面包树下面信誓旦旦的,却成了孤魂野鬼。上帝是叫世间男女不要相信永远的爱情吗?
“你喜欢莱纳斯的吗?”我问葛米儿。
“喔,是的!《花生漫画》之中,我最喜欢他!”
“你不会嫌弃他这个人太缺乏安全感吗?”
“也许是因为我太有安全感了,所以我不会怕。”她说。
爱情本来就是寻找自己失落了的一部分,重新结合,从而找到了完整和填满。充满安全感的人,爱上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就是与失落的部分重新结合吗?
我和林方文是哪一个部分结合了?
梆米儿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斐济土著有一种法术使男人永远留在女人身边的吗?”
“你说是骗我的。”
“也不全是骗你的。”
“真的有这种法术吗?”
“那不是法术,那是一种迷信。”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斐济土著会为七岁以上的女童举行成人礼。所谓成人礼,就是由一位世袭的女纹身师用削尖了的贝壳或木材在女童的上纹上图案。”
“是什么图案?”
“就像陶瓷上的花纹,都是斐济人的日常生活,例如是捕鱼和飨宴。”
“那不是很痛吗?”
“是的!有些女童会彻夜惨叫,有些女童根本没法忍受。完成了成人礼的女童,嘴角会纹上两个圆点或一弯新月作为记号。斐济土人相信,上的刺青会令女童永远漂亮和性感,将来能够让男人对她们倾心。”
“要用来交换男人的爱,那太可怕了!”我隔着裤子模模自己的,幸好,它是女敕滑的。
梆米儿双手抱着脚踝,说:“所有的法术,都是惊心动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