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文治开车送我到机场,他一直没怎么说话。
"到了日本,我打电话回来给你。""你专心工作吧,不要分心,这次演出很重要的,是你第一次在香港以外举办时装表演。"我轻抚他的脸。
"什么事?"他问我。
"如果工作得不开心,不如辞职吧。"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离开,也有很多理由留下。我一走了,我那组的记者,日子更难过,有我在的话,我会力争到底。"
"我打电话给你。"登机前,我匆匆跟他吻别。
在东京,我的设计获得很好的评价,还接到一批订单,回到酒店,我立刻打电话给文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恭喜你。"他说。
他说话很慢,好象喝了酒。
"你没事吧?"我问他。
"没事。""我很担心你——"他失笑:"傻瓜,一直以来,也是我担心你——""那你为什么要喝酒?""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我很快就回来。"我像哄小孩一样哄他。
"蜻蜓,嫁给我好吗?我害怕你会离开我。"他情深地说。
"我为什么会离开你?"他沉默无话。
"我不会的,除非你要我走——"这个我深深地爱着的男人,从来不曾像这一晚,脆弱得像一个孩子,我真的开始担心他。
从日本回来,他没有再向我求婚。如果我当时嫁了给他,过着我曾经幻想过的、幸福的日子,也许,我们从此就不会分开。
那天,方维志的公关公司乔迁之喜,我和文治一同出席酒会。
方维志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我正需要一间公关公司替我推广和担任我的顾问,顺理成章,我也成了他们的客户。
"你看!"方维志拿了一本我做封面的本地女性杂志给我看,"今天刚出版,照片拍得很不错。"
"对呀,"高以雅说,"他们说你是本地最漂亮的时装设计师。"
"你女朋友现在是名人了!"方维志取笑文治,"以后要看牢她,别让其它人把她抢走。"文治看着我,笑了一笑。
如果我真的成功,他的功劳怎能埋没?没有了爱情,没有了他的鼓励,我什么也不能做。
这一天,我也见到熊弼。他不太习惯这种场面,良湄四处招呼朋友,他却站在一角自顾自的吃东西。
"怎么啦?科学家。"我调侃他。
"恭喜你,良湄说你的发展很好。"他谦虚地说。
"全靠她帮了我一大把,她的发展也很好呀。""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说这话时,表情是悲伤的。
"你和良湄一起都有十年吧?""她常说我这十年没有长大过。"
"那不是很好吗?至少没有老。我们天天在外头挣扎,老得很快的,真的不想长大。""长大是很痛苦的。"他幽幽地说。
"你们在说些什么?"良湄走过来问我们。
熊弼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子靠着他。是的,他是她的枕头,不是羽毛做的,不是棉花制的,而是茶叶制的枕头。这种枕头永远不会衰老,不需更换,用久了,失去了茶叶的香味,只要放在阳光下,晒一晒,又重新嗅到茶叶香。良湄这天之前才告诉我,一个任职广告界的男人正热烈地追求她。
"你不是说要回去开会吗?"良湄问他。
他看看手表:"是的,我走了。""再见。"他微笑着,轻轻跟我挥手,像个小孩子那样。
"你的茶叶枕头走了。"我取笑良湄。
文治不是我的茶叶枕头,他是我睡一辈子的床。
这一刻,文治一个人站在一角,像一个局外人一样。
"如果文治当天和我哥哥一起离开电视台,说不定比现在好呢。"良湄说。
"他现在也很好,他喜欢这份工作。"我立刻维护他。
"现在报告新闻那个男人长得很帅呀!"高以雅跟文治说。
"是的,听说艺员部也找他去试镜。"文治说。
"我还是喜欢看文治报告新闻,帅有什么用?"方维志搭着文治的肩头说,"最紧要是可信。"我微笑望着文治,他在微笑中,显得很失落。
一起回家的路上,我问他:"你是不是后悔自己做过的一些决定?""你说的是哪些决定?对于你,我没有后悔。""我是说工作上的。"
"没有。"他说过,男人总是放不下尊严,碍于尊严,他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也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某些决定,但是,他忘了,我总能够看出他的失落。他在电视台工作得不如意,新人涌现,他失去独当一面的优势,他愈不离开一个地方,愈再难离开一个地方。如同你愈不离开一个人,也愈难离开他。
"你永远是最出色的——"我握着他的手说。
"谢谢你。"回到家里,我忙着收拾,三百多呎的房子已经愈来愈不够用了。
"我们换一间大一点的屋好吗?""为什么?""我们的东西愈来愈多了。""我手上的钱不是太足够。""我有嘛!""不可以用你的钱。"
"为什么不可以?""总之不可以。""是谁的钱有什么关系?"我跟他争辩。
"不要再说了。"他坚持。
几天之后,良湄打电话给我,说:"我刚刚去看房子,在湾仔半山,环境很不错,我已决定要一间,我楼上还有一个单位,你有没有兴趣?"
"你为什么要买房子了?"
"自己住嘛,又可以用来投资,面积不是太大,约九百呎吧。你也该买些物业保值,钱放在银行里会贬值的,你不是说现在不够地方用吗?"
"我跟文治商量过了,他不赞成。"
"那房子真的很漂亮,是我一个客户的,装修得很雅致,你一定喜欢的,如果你也买一间,我们就是邻居,你去说服徐文治吧。""他不会答应的。"
"那你就别告诉他,怎么样?现在楼价每天都在升呢,你要快点决定。""现在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瞒着文治去看房子,谁知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
"你先买了再告诉他吧。"良湄说。
两个月后就可以搬过去,我一直盘算着怎样告诉文治。我愈拖延,我愈不知道该怎样说。终于,在我要出发到巴黎开一个小型的个人时装展前夕,我跟他说了。
那天晚上,他特地跟同事调了班陪我在外面吃晚饭。我们去吃印度菜。
女侍应又送来了一盘幸福饼。
我拿了一块,里面的签语是:人能够飞向未来,却不能回到过去。
"人能够飞向未来吗?"我问文治。
"只要发明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人类理论上是可以飞向未来的。""根本不可能有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
"但是人,一定不能够回到过去,时钟不会倒转来行走,除了你那一个。"他笑说。
"你抽一块嘛。"我说。
他拿了一块,里面的签语是:年少时,满怀梦想与憧憬,为何你忘了?
"这句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也许要将来才知道。"他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