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安的在榻榻米上来回走了十多趟,好想好想找个借口走出房间去见他,想得她浑身都痛。可是,见了又如何?万一她控制不住自己,掩饰不了潜藏的感情,那这十回来的努力岂不白费?
再说,耿烈可能已经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恶毒的女人。他没有赶她出永乐旅舍已经很仁慈了。
再说,他可能想通了,接纳她的建议,觉得还是体贴入微的和美子比较可爱。人家久别之后重逢,可能有讲不完的话,听和美子那兴奋得不自觉出口的一连串高吭日语就知道。
那天晚上,忆如没有踏出房门一步,连例行的泡汤都免了。她像只乌龟缩进壳里,没有脸见人。万一明天耿烈故意把她输给丸野,她也认了,是她自己先不要他的,怨不得人。
等到四周都完全静谧了,她仍不能成眠。最后摒除杂念,不断默念诵心经,才终于入睡。
第十章
一个戴着小帽、穿着锦衣的裁判走上献台,原先喧哗的人声瞬间静止,大家都屏息静待这最后一场,也是最主要的一场相扑赛。先前的三场比赛,牛老大获胜,牛老二、牛老三都败给日本武士。
忆如与羽代夫人和几位武士的女眷坐在一起观赛。她紧张得手足冰冷!看场子里的丸野和耿烈都赤果着上身,腰下围着兜档布,露出臀来。丸野一身白色的肥肉,他一动,硕大的胸乳就跟着颤抖,相较之下耿烈的肌肉非常精壮,他那身麦色的皮肤与他黝黑的脸差不多,必定是经常接受阳光的洗礼。
丸野一副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的模样,他嘴角挂着浅笑,看向他父亲。浅井大人发须都半白了,眼袋上的一双眼却仍精明锐利,显得不怒而威。
雹烈的目光向忆如射来,令她差点颤栗!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似乎隐藏着怒气。忆如的心中一痛,他瘦了!脸颊的肉消了一点。是她害的吗?他怪她吗?他会故意落败以报复她吗?
裁判举起手来,耿烈凝视着丸野。裁判的手一放下,耿烈突然就像一只暴怒的熊,以锐不可挡之势,扑向丸野。丸野抱住雹烈扭动,似乎想抱着耿烈转身,可是耿烈的脚步踩得很稳,丸野转他不动,反而被耿烈抱起摔开,丸野身体斜倾,耿烈趁势一推,丸野就面朝下,半个身子扑出白线外,他迅速翻身,但肚子已沾上白粉。裁判拉高耿烈的手,宣布耿烈获胜。丸野懊恼的顿足捶胸、怒吼咆哮。这场相扑赛竟这么快就结束,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与前三场的缠斗不休截然不同。
在场的中国人全为耿烈欢呼叫好,耿烈没有狂喜之色,仅仅牵动嘴角,淡淡的笑。他瞟向忆如,她脸上挂着泪,以唇语对他说:“谢谢。”他随即转头去看走进场子的浅井大人。
“我听说犬子是以一个女人当彩金跟你比赛相扑。”浅井大人用日语对耿烈说。“她在哪里?”
雹烈看向忆如,她茫然不知浅井大人在说些什么。羽代夫人站起来拉忆如的手。“跟我来。”
忆如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她紧张的任由羽代夫人拉着,走进场子里。
“就是她吗?的确很漂亮,犬子的眼光不错。”浅井大人拉起忆如的另一只手模了模,惹得众人轻笑。忆如勃然变色,正想甩开他的手,他却把她的手拉到耿烈面前。“她是你的了。”
“他说了什么?”忆如问耿烈。
“他说你是我的了。”耿烈仍然没有喜色!脸上的肌肉有点僵。
忆如怒道:“我又不是他的东西,他没有权利把我赐给你!”
雹烈总算笑了,他用日语说话,显然是把她说的话翻译给浅井大人听。
浅井大人听了不悦的皱眉,正要开口,羽代夫人抢在他之前说:“大人,别忘了,她不是长冈人,她是中国人。”
“喔,那么,我把她交给你了。”浅井大人拉忆如的手去碰耿烈的胸膛。“其余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忆如的手像被耿烈的肌肤烫到那样,急忙缩回来。她低下头去,羞得无地自容。
她的动作引来观众的笑声,浅井大人还火上加油道:“看来像只母老虎,可是又好像很害羞。耿船长,你自求多福吧。”
忆如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不过她心里有数,她可能是他们取笑的对象。她无助的转向羽代夫人。
羽代夫人微笑着柔声说:“大人,我们该宴请耿船长和中国师傅们。”
“好,走吧!”
那一顿饭忆如吃得很别扭,因为丸野显然输得很不甘心,即使语言不通,也不时来调戏她,要她吃荤食、要她喝酒,她一律摇头。但他还是不断的逗弄她,一下子夹走她盘中的菜去吃,一下子又把他的素菜分给她,像个顽皮的大孩子。他娘制止他,他就装出撒娇的表情,好像在表示他是好意,没有恶意。他在他爹娘面前尚有分寸的赖皮胡闹,与那日在枫林里的蛮横霸道,一个像被宠坏的贵公子,一个像胡作非为的土匪。
忆如和松青、柏青因为不懂日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当然多半沉默着。日语流利的耿烈却也相当沉默,只有在必要时才翻译,或被问到什么事时才开口。忆如几次尴尬的想避开丸野的骚扰时,不自觉的向耿烈投去求救的目光,他却视而不见的做壁上观,要不然就假装没看见,径自喝酒。
她曾那样羞辱他,他没有故意输掉相扑赛,没有回赠难堪以报复她,已算宽容了,她又岂能奢望他再施予援手?他恨她吗?她万万不希望他恨她。
她怀疑他是否在和她玩目光追逐的游戏,她看他的时候,他就撇开目光;她不看他的时候,却感觉他的目光刺着她。有两次她突然瞄向他,第一次他有点错愕,但为时甚短,他立即低下头去跟坐在他旁边的田叔讲话。第二次他瞧着她的目光被她逮到,他不慌不忙的微微冷笑,慢条斯理的剥蟹脚,仿佛在说:他对食物的兴趣比对她大得多。
要不是有一次被她发现,他怒目瞪着抓起她发尾把玩的丸野,她会以为他真的完全不在乎她、不管她的死活了。而她在乎他的程度,比她愿意承认的还多得多。今天他如果没有打败丸野,她不敢想像后果会如何。羽代夫人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她落进丸野手里,但是总免不了一番麻烦。耿烈赢了,化解她的危机,她实在应该谢谢他,可是他表现得近乎讨厌她的样子,她怕她找他讲话会碰得一鼻子灰,只好另找机会再说。
当他有意躲她的时候,机会很难找。第二天,她从南福寺回永乐旅舍时,和美子居然说她刚刚才从港边送走耿烈的船回来。
他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走了。忆如听到消息的刹那,像被打了一记闷棍。他终究还是不在乎她!可是,他本来就没必要向她交代行踪,她凭什么以为他还会再接近她?她本来不就希望和他疏远,继而和他毫无瓜葛吗?现在他遂了她的意,她为什么还不满足?
忆如一向抱着虔诚严谨的态度工作,而且乐在其中。每次面对佛像,她的心情都非常平静,即使是爹病重时,只要在佛像前默祷,她的心就会得到安宁。奇怪的是,这次不灵光了。她还是尽可能专心工作,但是,不时会去担心福星号会不会遇上强风?会不会碰上倭寇?和美子的丈夫死于海盗刀下,耿烈不会那么倒霉吧?不会的?他很快就会平安回来。万一风太强吹断船桅,接下来的船桅刚好打中他……万一浪太大把他卷起冲进海里……万一……天哪!不会的!她太杞人忧天了!他认识她之前不是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吗?可她就是无法阻止自己去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