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至少在一年前,他也是用着和杨诚现在相同的心态,过着同样的打工生活的啊!然而现在,他和杨诚却像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这么简单轻松的看待世情,此时看来,竟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安奉岩抿着唇角,将目光放向远方。不知道是不是脑中残存的昏睡因子作祟模糊了理智,加上情绪的刺激,他的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只是一个夜晚;一个晚上,就能让他和过去的轻松生活说再见。
因为在那个夜里,他彻底失去了父亲。
还记得那天寒流来袭。夜很深,风很狂,寒冷的气流撼动了家中每一扇窗。喀啦喀啦地重复着单调的声音。二十来坪的屋内,只有他和母亲、弟弟三个人,谁都没有睡,各自穿上厚重的毛衣,围在客厅里父亲正在微笑的相片之前,他和弟弟默默在边折纸钱,边陪伴着泪流不止的母亲。
就在那时,当整个屋里弥漫着极度悲伤的气氛中,安奉岩偶一抬眼,望向平日以为天地的母亲,以及正在读高中、嗓音尚未褪尽青涩的弟弟,心底一种原本还是懵懵懂懂的感觉,忽然以细胞分裂的速度增生,清清楚楚地满溢出胸口。
那一刻,他完全了解到,自己即将承继父亲遗留下来的、对于这个家的责任及使命,尽他所能,来扛起这个家;同时,达成父亲对自己的期许:从一流的大学里毕业。
在学业方面,母亲尽避伤悲,却与他有这层共识,只是数十年的家庭主妇生活,让本就较为内向柔顺的她难以谋职,曾经也坚持让大儿子不必插手经济问题,却在告贷无门后,终究不得不让步。一般青少年眼中只够塞牙缝的薪水,竟成了安家的收入之一。
尽避兼顾赚钱与课业,几乎要压垮了安奉岩挺拔的双肩,他也从不叫苦、从不让人知。他总是告诉自己:再也没有时间沉浸在哀悼伤痛的情绪中,他将所有清醒的时间用来重新规划精简人生。
他要让父亲在天上对自己微笑。
所以现在他还拖着疲倦已极的身躯,坚忍不拔地站在这里。
太多的回忆,其实只会让人心里不好过。安奉岩也不愿意让自己陷溺在过去的记忆里,但是有时回忆就像山洪爆发那样,滔滔滚滚而来,特别是在这时,看着周遭无忧无虑、快乐开心的青年男女们,会让喟然的情绪更加无法控制。
人,总不能老是往后看啊!
安奉岩试了几次,却都无法使心情恢复平静,只有无奈地吐出一口长气。虽然现在睡意并不浓,但他还是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索性合上了双眼,企图藉着这个小动作来集中精神。
什么人世景物都不看,将触发情绪的因子暂时抽离,再来默数计数,或许就可以将心境拉回真空的状态了吧?
正当安奉岩很努力地在和自己非理性的潜意识对抗时,紧闭双眼的神情,却又落入身旁最靠近他的杨诚眼里。
没有多想杨诚就认定安奉岩又沉沉睡去了。热心的大男生,当下心里只想着:这么恍惚的状态,怎么能够独自当差呢?
热心助人的杨诚,于是便做了个决定。当电脑荧幕上,安奉岩责任范围区内的包厢服务灯亮起时,他便主动对安奉岩说:
“喂,安仔,三○二号包厢需要服务,干脆我和你一起去吧。”
安奉岩睁开眼来,不解地看着杨诚。三○二号包厢的容量只属中等,这种中型包厢的服务,他向来都是一个人应付的。
“为什么?”
杨诚哈哈一笑,又是用力地拍拍安奉岩肩膀,下巴微扬,果然很有大哥的架势。
“嘿,我杨诚可是向来说话算话的!刚才答应过要帮你,我就一定会帮到底,你尽避放心好了!”
“但我自己就可以应付啊……”安奉岩只觉得莫明其妙。
杨诚不等安奉岩说完,搭着他的肩膀就往包厢走去,笑嘻嘻地,一股热情烧到最高点。
“咱们老同事了,你对我这么客气做什么?走啦走啦!咱们快点去服务,说不定客人很高兴,就会多给咱俩一点小费哩。”
“喔……”
其实安奉岩还是有些迷惘,但是杨诚一径推着他往包厢走,虽然一头雾水,他也就没有拒绝杨诚的跟随;来到包厢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便说:
“请问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
等目光的焦距一校准,安奉岩立刻认出这包厢里的客人,就是刚才自己带位的那有钱少爷和他的朋友们。
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想不到这包厢里已经是酒酣耳热、觥筹交错了。男男女女唱的唱、跳的跳、笑的笑,个个豪放大胆,神情醉态可掬,基本消费的饮料点心尚未送来,桌面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摊满了七、八个空酒瓶以及一些零食的空包装袋。显然他们的情绪都很高昂,安奉岩猜想,也许这群人之前已经在某处狂欢过一段时间了。
只见那少爷模样的男人衬衫开了两颗扣子,前额垂着几绺黑发,状似慵懒地斜倚在沙发上,戴了一枚起码三克拉的钻戒的右手正搭在右边那位及肩棕发女孩的肩头,左手则在左边那位长发女郎的大腿上游移,看到安奉岩和杨诚出现,眉毛傲然地抬起,扬声叫道:
“喂!你们这里是怎么服务客人的?都进来这么久了,我要的酒和冷盘,为什么一样也没送来?”
你们才进来多久,晚上客人又多,那些餐点哪能这么快送到你手上啊!杨诚正有些鄙夷地想着,就看到站在前面的安奉岩已经熟练地在哈腰鞠躬了。
“非常抱歉,今晚客人多,厨房里忙不过来,请您再稍候一会,我们会立刻为您送到。”
从男人的表情看来,似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也许是左拥艳丽右抱俏美的关系,倒没有再说什么,视线移到棕发女孩身上。
安奉岩和杨诚见状,也就十分识趣地,由安奉岩开口:
“请再稍候一会,我们等会就将餐点送上。”
安奉岩两句话才刚刚说完,杨诚就急着掉头往门外退去。多看阔少爷那副嘴脸一眼,心里的不愉快算算还真是会加倍成长的。
正当安奉岩握着门把,轻手轻脚地要带上包厢门时,在震耳欲聋的歌声及音乐伴奏声中,他的耳朵里忽然隐隐约地捕捉到一句话:
“……喂,我有说可以走人了吗?”
听来好像是皇帝老子下圣旨了。
安奉岩赶紧重新推开门,动作匆促得连原本已经转过身去,准备要离开的杨诚也察觉了,急忙转回来跟在他身后。
“是,有什么需要请说。”
男人撇撇嘴,左手终于离开长发女郎的大腿,朝桌上一比。
“你们懂不懂什么叫服务啊?看到这么多垃圾不会顺便收拾一下吗?”嗤了一声:“真是!我家的菲佣服务得都比你们好。”
什么家伙!竟拿他们和菲佣比!他们是服务生,又不是他家请的佣人!
杨诚差点没有当场开骂,正在咬牙切齿时,却见安奉岩没有一点不悦的神情,答应一声,就走上前去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狼籍,于是他只好吞下满肚子的脏话,不甘不愿地跟着过去帮忙收拾。
安仔真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啊,将来的成功人士中,恐怕少不了他一个。
其实任何有尊严的人听到那阔少爷这样的语气口吻,心头很难舒服得起来。但想到店长向来强调“客人不会有错”的观念,以及考虑到这份薪水对家计的重要性,安奉岩还是咬牙忍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在阔少爷苛刻鄙夷的目光监视下,进行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