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的,他并未仔细听她说话的内容,他只是喜欢看她说话时骂眉开眼笑的欣喜模样。
而后,他了解了她深切的孤寂。
“我要走了。”一日,她披着风衣落坐门槛等他好几日,终于见着他时,他松了口气。
“走去哪儿?”据他所知,她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这座宅院。
“我爹说帮我找好了归宿。”
她要嫁人了?莫名的,他的心揪了下,紊乱异常。
“在此之前我得先到庙里焚香祝祷、斋戒沐浴、洗尽一身罪恶才行。”她勉强自己笑着,不露痕迹。“佛门圣地你恐怕不方便进去,所以我要跟你告别了。”
她不曾探听他的身分,但她隐约知晓地方他是不会去的。
“何时离开?”他问得心不在焉,话声彷佛离他很远。
“明日一早。”她仰首望着西偏的月。“我还担心等不着你呢。”她满足地叹口气。“倘若能重活一次,我希望能生于养虫人家。”
她诉说着她的心愿,除他之外,她不会对第三者提起的心愿。
“那么我便可以随意养虫、养蛊、养蛇,养所有我喜欢之物了。”回首,她望进他的眼。“你可会忘了我?”
盯着她强颜欢笑的脸,他摇了下头。
她笑了,弯起的眉眼滚落了泪。
“我发誓,我绝不会忘了你。”她吸了吸鼻子。“就算我死了也不忘你!”
后来他才知晓,她的信誓旦旦竟是对他的诀别。
而她所谓的归宿,竟是被人活生生地拿来祭天。
只因她是当朝最不受宠、行为怪异、终日与虫为伍的公主。
她不曾反抗她爹所下的这道旨,甚至连一句怨言也无。
她想,倘若以她祭天能换得天下百姓安乐,她似乎无拒绝之由、无反对之理,只是……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让她暗自伤心难过了许久许久。
那日,她被绑在木桩上、立于高山上,最靠近天之处。
一身白雪白衣迎风飘扬,一头漆黑长发随风翻卷,斜倒的螓首无力地垂着,僵冷的唇瓣残留一抹笑。
那一幕狠狠扎进他的眼,令他错愕良久。
他以为她已嫁为人妇,有人疼爱,获得幸福;他以为强忍着不再去见她,是他对她最好的祝福。
岂知,他竟在拘魂名单中见着她的名!
当他赶至,为时已晚。
抱下她时,一个用四方红色丝帕小心折妥的布包自她襟内滑落。
风一席卷,丝巾松开,张张水墨人像画满天翻飞……
一张张全是他的画像。
或遥望、或凝眸、或立、或倚,不仅神韵神似,甚至连他自己不知晓的细微表情全喻然纸上,鲜动鲜明。
倏然,一张纸飞来扑在她的手臂处不走,他定睛一望,脸色骤变!
那纸上写满了字。
一个个如米粒般大小的字挤满了张纸。
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除了“幽皇”两字还是“幽皇”,唯一例外的是最末那行娟秀字迹——
不见幽皇七百二十五日。
思之、念之、悬之、系之、终不得之,唯别已矣。
这,可是她的临终之言?
无法传达,无人知晓,默默隐于心、化为尘,消逝人间……
“倘若能重活一次,我希望能生于养虫人家。”
她说过之语,此时于他脑中回荡且逐渐清晰。
“倘若能重活一次……”他喃喃低语,似有所觉。
哀了抚她冰冷唇瓣,他倾下的唇为她注入了一口气……
“幽……皇?”
看着眼前熟悉的他,她露出了一抹笑。
“你来接我?”她多多少少到了他的身分,只是未加证实。“我很高兴是你。”
生前的最后一眼没见着他,死后的第一眼竟见着了。为此,她漾开了唇。
“妳说妳想生于养虫人家。”
“是。”她凝视他,不觉人生苦短,只觉遗憾。
“倘若无人与妳相伴,妳能否坚强活着?”
“自小到大我一直如此。”识得他之前,她一直是这么过的。
“那好。”微微一笑,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她的发。“记住,妳得连同我的份一起好好活着。”
“幽皇?”她惊慌一唤,为了他忽隐忽现的身影。
“我违背纪律对妳施了延命术,阎王要召我回去问罪了。”
“不可以!”她想牢牢握住他的手却什么也模不着。“幽皇!”她急得泪流满面。“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别担心,妳我若有缘,一定能再相见。”他说的是对她的安抚,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一言为定?”她索讨着他的允诺。
“一言为定。”
抹去泪,她将他从头到尾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容貌镂进心坎里。
“下辈子我要承担你的灾厄,不让你受苦。”她举起了手。“而我,绝对会找到你与你相见,我发誓!”
她一人,独自又过了三十个年头。
三十年来,她如她所愿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寂寞时,她总是对禽鸟说话;孤单时,她总是想着他的容貌、念着他的名,而后如同往常一样晨起提笔落下一个“幽”字,睡前再提上一个“皇”字,如此日复一日,不曾中断。
临终前,她抱着一迭又一迭积年累月所绘的他的画像于一株樱花树下甜甜睡去。
她认真地过好每一日,因这是幽皇赐予她的;她期盼着来世的每一日,因那是幽皇允诺她的。
她不怕死,只怕来世寻不着他,因而她总是一遍一遍地念他的名、绘他的像,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划,永志不忘。
“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阖上眼前,她说得深情。“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沉睡前,她见着了他的身影。一样俊挺、一样地令人倾心。
他走向她,朝她张开双臂,迷人的唇瓣对着她动了动……
第10章(1)
“绯语,绯语,快醒醒!绯语!”
焦急的语气,微颤的嗓音,一声声传入她心房鞭笞着她的心。
她想掩上他的唇要他别担心,想环上他的肩要他放宽心。因而她不断地追寻着他的声音,只想牵住他的手,固执地要他守住承诺。
终于,她睁开了眼。
熟悉的屋顶天花、床柱纱帐,让她忍不住又多瞧了一眼,多出了会儿神。
她,回到族里了?何时回来的?如何回来的?
他呢?又在何处?
满月复疑问让她理不出头绪来。
“妳可醒了。”有人自一旁的太师椅上起身向她走来。“若再不醒来,有人可是会急出病来的。”
眨眨眼,巫绯语好不容易回神将眼前之人看清。“伯……母?”
攸皇的娘?怎会在此?
看来,她确实没死。但,可能吗?她明明就……明明就……
是攸皇吧。
被牡丹所伤那回如此,被皇后所杀这回也如此。她总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关于前世的他俩,也是真的?
“伯母……”她想起身,想见攸皇,想问个清楚,想安抚自己纷乱的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唤我伯母?”老夫人神情带笑,按压着她的手不让她起身。
闻言,巫绯语愣了下,随即让快速飞窜的热流熏红了双颊。
“快,唤一声『娘』来听听。”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原以为不会有这么一日的她竟让她等到了,教她怎能不心急。
望着老夫人热切期盼的眸光,她无法推拒也不愿推拒。红着脸的她动了动唇,难掩娇羞。“娘。”
“太好了,我的好媳妇!”老夫人高兴地一把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眼角难挡直冒湿气。“妳能醒来真是太好了!那么,娘答应妳的事,才能向妳交差。”
听老夫人这么一提,她想起了那天与老夫人的一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