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著我的视线,望向同样的远方,声音里有著同样的惆怅。“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到海边来,感觉好寂寞。”
我别过脸看她,发现她的侧脸弧度十分好看,尤其是那挺直微热的鼻梁,使她看起来更显天真。她的眉宇之间带著一股早熟的忧郁,一种不该属于这年龄的哀愁。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她摇了摇头。
“没有家人?”我皱起眉头。“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垂下了眼脸,手指在沙上胡乱画著圆圈。“也没有家。”
“没有家?”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那你住在哪里?”
女孩忽然噗哧一笑,“当然是住在屋子里啰,可是没有家人的屋子并不算是一个家,是不是?”
“你一个人住?”我又问。
“对,我一个人住。”
“谁照顾你的生活?”我好奇极了,“你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
“我已经十九岁了。”她情急地说:“再过十个月,我就满二十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会照顾自己。”她的脸上布满倔强的神色。
这个女孩越说我越胡涂了。一个未成年的独居孤儿,要怎么照顾她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没有再问。
我自己已经够烦了,实在没有兴趣再探问她的事情。我还不至于无聊到会去招惹一个无聊的小女孩。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女孩忽然又开口了,“我叫罗小倩,你呢?”
“赵振刚。”我简短地回答。
“赵振刚。”她的眼睛灼亮,犹如两颗闪亮的星子。“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你。”我站起身,说:“天黑了,你也该回去了,走吧!”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衣服,声音里有著难以掩饰的失望,“你不想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我为难地望著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问得如此直接坦白,倒使我觉得不好意思。这个陌生女孩看来真的很寂寞,我懂得寂寞的滋味。
“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我不忍伤害她,“现在时间不早,该吃饭了。”
“哦,是该吃晚饭了。”她黯淡的眼睛忽然一亮,“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我请客。”
我微微一愣,这女孩大方得令我惊讶。
她发现我的犹疑,竟然显得十分著急。“好不好?我请你,我们一起吃饭,我实在讨厌……”她又垂下眼脸,右脚不住地踢著银白色的细沙。“我讨厌一个人吃饭。”
她落寞的神态使我心软。“好,我们一起吃饭,但是必须由我请客。”
“你答应了?”她喜出望外地笑了,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两眼在月光下闪烁著喜悦的光芒。
“走吧!”我率先举步,“到我住宿的旅店去,那里附设的餐厅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谢谢你!”女孩蹦蹦跳跳她跟著我,天真爽朗她笑著说:“我真高兴,终于有人陪我吃饭了。”
我们并肩走过沙滩,踏上小径。小径两旁长满了灌木丛以及杂草,高大的乔木上缠绕著许多不知名的爬藤植物,它们紧紧地依附著树干,生长得十分茂密。林木遮掩住了月光,幸好教师会馆外有两盏路灯,苍白的光线投射在小径上,足以辨识路况。
“你总有朋友吧?”我问:“还在读书吗?”
“我是文化大学美术系,一年级的学生。”她说:“暑假过后就是二年级了。”
“哦?”我淡淡地回答,不想谈论任何有关美术的话题。“你一个人到垦丁来玩吗?”
“不是!”罗小倩轻轻摇了摇头,“我和同学一起来的,他们现在在旅馆里唱卡拉0K,吵得天翻地覆,我不想加入他们,所以一个人跑了出来。”
“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
“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我不懂。
“他们太幼稚了,只会胡闹。”她又摇头,“我不喜欢。”
“他们太幼稚了?”我不禁笑了起来,“你也不过十九岁。这年龄的孩子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不是孩子。”罗小倩不服气地纠正我的说法,“我觉得自己比他们成熟多了。”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指了指前面说:“我住宿的旅店到了。”
我们走进餐厅,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才刚坐定,服务生便拿了价目表过来。
餐厅裹只供应一些简单的客饭,我看了看,很快地说:“牛肉烩饭,还要一杯蕃茄汁。”
“我也一样。”罗小情说。
服务生走了,留下我们相对而坐。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终于得以仔细地将她看清楚。她看起来比在沙滩上还要漂亮,两道浓黑整齐的眉毛,使她显得有些男孩子的英气;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著一种固执倔强的神情。
她的头发乌黑柔亮,小小的嘴唇红润微翘,肌肤细女敕而健康,丰腴的双颊白里透红。我瞥一眼她身上的衬衫,发现它的质料和剪裁皆属上乘,而她腕上的手表,更是名牌的百达翡丽,价值不低。
看来她出身自一个富有的家庭,在良好的经济环境下长大。
“这里看来挺不错的,我从来没来过。”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虽然不是假日,但是由于暑假的关系,垦丁的观光客仍然不少。此时餐厅里大约坐了七成的客人,年轻人三五成群的聚集,兴高采烈地谈笑著。
“我也没来过。”我说:“以前来垦丁,都是寄宿在朋友家,现在朋友搬走了,就只好住旅馆了。”
我指的朋友,就是张凯文。他的老家原本在这里,两年前将祖产卖了,带著父母家人搬到台北去。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罗小倩好奇地问。
“我是来度假的,一个人比较轻松自在。”我简单地回答。
“你喜欢一个人来?”她紧接著问。
“是的。”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便说:“你真的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吗?”我小心地问,深怕伤了她。
“我……”她畴曙著,似有难言之隐。“我们不要谈这个问题好不好?”
“好!”我赞同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谈,我当然不会勉强你。”
这时服务生将我们的餐饮送来了,罗小倩深深吸一口气,笑著说:“嗯,好香喔!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我尝了一口,的确好吃,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你打算在这玩几天?”她问我。
“不一定。”我说:“高兴玩几天就玩几天,并没有预定的时间表。”
她听了我的回答,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懒得问她。对我而言,她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我打算吃过饭后,就早早地打发她走。
当我狼吞虎咽地将一盘饭吃得精光的时候,她只吃了一半。女孩子和男孩子就是不同,她们的吃相永远秀气文雅,速度也慢了许多。
我端起蕃茄汁咦饮著,耐心地等著她。
“赵大哥。”她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说:“我可以称呼你〝赵大哥〞吗?”
我笑了,“你应该称呼我〝赵叔叔〞才是,因为我足足大你十四岁。”
“不!”她执意地说:“你看起来很年轻,一点也不像是个三十三岁的人,我要叫你〝赵大哥〞。”
“好吧!”我丝毫不以为意,“随你。”
“赵大哥,”她熟稔地呼唤我,“明天我陪你到处去走走,好不好?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有个人陪你,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谁说我寂寞!”我惊讶地望著她,一个小女孩如何能窥知我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