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解开了她的犹疑。他既在棋盘外,自然与她的棋局不相干了。那么,她拥有一点自我,享受一些平凡正常人皆渴望的爱与情,又有何妨?
她手伸向电话,眼睛却不经意飘向天花板。蓝(王玉)怎么办?她究竟怎么回事?又和希文要好,又和一个女人夹缠一份见不了光的情。
啊,莫非希文知道,因此苦闷之余,把情感中被压抑难以向人倾告的部分转来向她寻求宣泄?是如此吗?
她寻思不出解答,最后还是拿起了电话。
“喂?”
“请问费希文先生在吗?”
“他出去了。请问哪里找?”
“嗯…我姓牧……”
“啊,牧小姐。费先生交代过,你一打电话来,我就Call他。你能不能留个电话?我联络上他,就请他给你回电,或者你要他去哪里跟你碰面?”
希文的秘书热切又详细的语气,消除了安若心中的狐疑。若他对她不是真心,他百忙之余,用不著如此大费周章为她特别下交代。
她不想说出她的住处,便留了“欧梵”的电话,然后回店里去等他电话。
惠卿看到她,高兴万分。“安若,我正有事想找你商量。”她拉著她说。“我知道酒店的休假日你可以自己排。不知道你这两天能不能排个一两天假?我有事想回南部家里一趟。”
“好啊,没问题。”安若一口答应。“你家在南部啊?”
“对,恒春。可惜我们没法同时休假,否则可以一起去玩玩。那儿风景很美。”
“是啊,我听说过。”安若对她微笑。“你放心回去吧,我可以排个至少四天假,够吗?”
“够,够。你太好了,安若。我回来再好好谢你。”
“不要这么说。”
罪恶感从何而来?为什么她如今想著她的下一步进行策略,无法再心安理得?为什么惠卿把她当好人,她听了心头有如针尖刺著般难受?
***
希文把视线移开他已看了数小时的电脑萤幕,旋过旋转高背椅望向窗外,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档案卷宗时,视若不见。
他坐在蓝季卿在位时所用的办公室。这儿位高楼高,视野广阔。但蓝季卿可曾有过窗外蓝天白云的瀚然心情?掌控偌大的企业王国,要有多么雄厚的一双手?他可曾想到过他的王国会有崩塌的一天?他知道他儿子的能力不堪如他一般地将整个王国擎在手中,当个魔术方块盒般转运自如。不过他必然没想到,他儿子把他一生的心血结晶,当块豆腐揉捏。
尹仲桐并未夸大其词,蓝氏如今不仅是个烂摊子,亦不仅是个烫手山芋。摊子可收拾,山芋再烫手,温度有减弱的时候。希文面对的蓝氏,是个几近被挖空的大洞,得有移山的本领,才能将它填回原来的形状。
敲门声使他转回来,再度面向有若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般的大办公桌。
“请进。”
开门而入的是尹仲桐。说是说他和蓝嘉修、尹仲桐共同研商大计及补破网,但三天来,每每希文赶过来,牺牲掉部分自己的办公时间,钻进蓝氏垃圾堆似的档案里时,和他相辅相助,随时传呼即到的,只有尹仲桐,蓝嘉修根本不见人影。希文连去医院都没见到他。
“我在蓝先生办公室找到一些东西。”尹仲桐抱著一叠档案夹,不知该往已无空隙的桌子的哪一角放。“我想也许你要看看。”
“搁在那边好了。”希文指指咖啡几,由办公桌后走出来,自己去小吧台倒了杯茶。“仲桐,你要不要喝什么?”
“现在不要,谢谢。”尹仲桐拉开大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坐下来,点燃一支烟。“看了几天,看出端倪没有?”
希文坐回去,苦笑。“如果你是问我找到从哪补起没有,答案是没有。你烟抽得很凶呢!”
仲桐也苦笑。“没法子。”他在一堆卷案底下找到烟灰缸,弹了弹烟灰。“还是联络不到蓝先生。”
“没关系。”希文摆一下手。“说实话,他若在,我们说不定还有点碍手碍脚不好做事。倒不是不尊重他──”
“就是尊重他,才有碍手碍脚的感觉。”仲桐接下去说。
相处几天,他和希文很容易便建立起一份男人之间的默契。希文坦诚,为人无伪又虚心,仲桐很快就看出蓝季卿为何激赏他,事情越繁越杂越乱,希文越冷静。
“说来惭愧。”仲桐抽著烟,坦言相告,“这些年我等于白拿高薪没做事。像我太太说的,跟‘狗似的’。”他自讽地笑笑。“蓝先生做每件事都把我关在门外,只给我一些他要我告诉总裁的报告。而我一直就自以为我在做我该做的事。”
“你是的,不要自责太深。”希文喝一口茶。“等我看完这些东西,我们一起来做些归纳,那时才能有些头绪。”
“有没有已经看过不再需要留著的?我把它们拿走,免得在这占位置。”
希文指指桌子右角。“这一叠不要了,先放回档案室好了。”
“裁员和发行股票的事?”
“再缓一缓好了。”希文沉吟道,“季老住院的事没有人知道吧?”
“照你的指示,只有蓝家人知道,不过这个月薪水到现在没发,已经有人开始传谣言了。蓝先生又一个星期不见人影──”
“薪水没发?怎么没早点告诉我呢?”希文按按太阳穴。“麻烦你把薪资帐册拿来我看一下。”
“要不要我请财务经理来和你谈谈?”
“不要,还不要。”
希文不愿意实际上和蓝氏公司内部接触太多,帮忙是一回事,见部门主管,便有理事之姿。倒不是蓝氏今非昔比,他因之避之唯恐不及。希文从无意涉入蓝氏企业,更别提接管主权。
稍后他打电话回“丝筑”。
“费先生,我正要打电话给你。”他秘书说。“牧小姐刚来过电话。她留了个电话号码。”她告诉他。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范小姐。”希文看著帐册上的应发薪资总额,将它念给秘书。“记下这个数字,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你去把这笔钱汇到这个帐号。”他念另一串数字。“记下了吗?”
“记下了,费先生。要我去汇?”
“你去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要听到些猜疑的问题和无谓的忖测。”
“是,我了解了。这笔钱…”
“我暂时借出去的,其他等我回来再说。”
希文没有打电话,他决定让自己喘口气,便搁下烦人的公事,直接去了“欧梵”。
第七章
安若端著茶回来楼上,希文倒在沙发上,已经睡著了。
她轻轻放下托盘,下楼关了店门,再回来,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看著他。
就只是看著他,她胸臆中便充满了喜悦。感情是多么奇妙又微妙的东西。它在人不经意时渗入,然后便根深柢固,执意地留下来,在人体内扩散,由朦胧的期盼,想望,变成深切的希冀。渴望给予,希望拥有。
这是缘,还是场劫?她分不清。困顿在黑暗的日子太久了,突然有个真心相待、执心相爱的男人,温柔地进到她孤独颠沛的生命里来,所有的奋斗挣扎,痛苦、愤恨,忽然变得平顺了,同时人也好像整个地松懈了。
凝视著他,她有种无法言语的了解。没有理由地,她知道他也不是轻易在人前如此这般放松自己的人。而和他一起时,她的无防,是她不曾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