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嘉修,面貌、身型都和他父亲那么酷似,性格上却没有一点像他父亲的地方。他憔悴、萎顿地坐在那,等候他父亲随时起来判他死刑的模样,反倒看不出丝毫担心老人会否就此一病不起。
就算蓝季卿这时好端端走出病房,希文想,见了儿子这副德性,只怕也还会气倒回去。
“公司出什么事了?”希文轻声问,坐在他旁边。
蓝嘉修抬起白净修长的手抹一下浮著青髭的脸。“你怎么知道公司出事了?”
“蓝(王玉)去了我那。没说清楚就累得睡著了。”
蓝嘉修漠不关心地皱一下眉。“问她有什么用?本来放她进公司我就不赞成。女孩家充其量不过就是当当花瓶。”
用不著说,他当然不知道他的独生女酗酒。但此时不宜谈这件事。
“我帮得上忙吗?”希文问。
蓝嘉修摇摇头,神情绝望。“没用了,已经完了。”
“说说看吧?”
“没用了。说有什么用呢?一塌胡涂。”他又摇头,一迳重复。“没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对父女。希文只好改问,“尹仲桐呢?”
“在公司吧,大概。”
他知道的也不比他的花瓶女儿多。“我晚点再来,”希文站起来。“要有什么大变化,打电话到我公司。我若不在,我秘书知道怎么找我。”
蓝嘉修茫然点个头,仍瞪张著等死的眼睛。希文无声叹息,离开了医院。
他在蓝季卿以前的旧办公室找到尹仲桐。他正在收拾档案,是一副收残局的模样。
“尹兄,方便和你谈谈吗?”敲敲开著的门,尹仲桐转身看过来时,希文直截了当问。
“当然。”尹仲桐了解他和蓝家的交情与关系,自然也已听到他将和蓝(王玉)结婚的消息。
两人互相延请著在接待客人的沙发坐下。
“你问吧,费先生。”尹仲桐脸上有倦意,眼中盛满歉疚,态度倒是坦然的。“我知无不言。”
“我甚至不知从何问起呢?”希文谦和地说。“尹兄别误会,我不是代表季老或蓝家来兴师问罪的。”
“无妨。我是有总裁的重托,受任何处罚都罪有应得。”
“尹兄言重了。我想了解一下公司发生了什么状况,把季老急成这样。也许我可以略尽棉薄之力,毕竟当年蒙季老提携我才有今天。他的公司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刚去过医院,蓝叔看起来心力交瘁,我想来请问你该是最适当的。”
“今日一切后果,确实该唯我是问。”尹仲桐自口袋拿出香烟,“费先生不介意吧?”他知道希文不抽烟。
“没关系,请便。”希文叠起腿,露出轻松状,不想让对方感到自己有“狐假虎威”之嫌。蓝季卿对他的厚爱和特别青睐,几乎众所皆知的,希文心里明白。
等尹仲桐点烟之际,希文不露痕迹地瞄一下手腕,不知安若起床开始工作没?头一次允约即爽约,真是好的开始!
“这事说来话长。”尹仲桐徐徐吐一口烟,艰难地开始叙述,“八年前我奉总裁之命,随侍蓝先生左右,同时按月固定向总裁报告公司现况。我一开始就发现公司营运情形走偏了。”他顿一下,“费先生明白我这‘偏’的意思吧?”
“偏出正常轨道?”
“正是。”沟通容易,尹仲桐神情略为松弛。“我向蓝先生提出反应,他表示他营作方式和总裁不同。虽然我受命只对总裁负责,蓝先生还是老板,我怎可真的就一派监督相?监督是总裁当切派任我时,特别明令我务必尽到职责。”附加说明后,他深吸一口烟,继续,“总之,我尽量配合著蓝先生的新运作方针,三年后不见成效,营运作业直线落后,赤字不断上升,我仍然先和蓝先生沟通,总裁面前,我只说一切如旧。”
希文点点头。“我了解你的用心。”他语气含著敬意。“你用不著因此抱愧,你立场的为难我能领会。”
尹仲桐目露感激之色。“蓝先生保证他会设法弥补和修正。我想,先与后之间造成偌大差逆,要挽救他需要时间。因此我继续在总裁面前隐匿未报实情。”他停下来,又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的青灰色浓烟遮不住他懊悔、憾愧的表情。“拖到今天,我无法再掩护蓝先生了。眼看总裁一手创下的企业王国,即将崩塌于前,我不得不据实以告。”他用力熄烟蒂。“就是如此了。”
希文沉思良久。“这么严重吗?”
“这么严重。”尹仲桐沉重地点头。“蓝先生已将蓝氏好几支企业变卖易手,剩下的部分,眼看就快撑不下去了,蓝先生前天开会决定发行股票。这如何还能瞒得住总裁?我只好硬著头皮去请罪。没想到……”他闭一下眼睛,张开时,眼里充满罪恶。“总裁若有不测,我一生一世都难再为人了。”
“别这么说。”希文拍上他的肩,“你在职责上难辞其疚,可是,正如我说过的,我了解你的为难。你已经尽力了。”
“力所难为啊。”
“先别尽往坏处想。季老一向健朗,他会没事的。”尽避自己没有多少把握,希文以坚定的语气安慰他。“我们先来商量看有没有可以补救的地方。”
“太难了,费先生。”尹仲桐不停摇头,叉点燃一支烟。
“事情有难也有易。任何事都有漏洞,我们不妨就漏洞先补补看。”希文这次直接抬手看表。“我要回我的公司开个会。麻烦你整理些你认为尚可处理的档案出来,我们找时间研究一下。”
“费先生,你真认为有用吗?”尹仲桐十分质疑。“或许你该先了解漏洞有多大,船若要沉,补都来不及了。”
“尹兄,别丧气。船也不是一下子就下沉的。我会再和你联络。”
回到自己办公室,希文先拿出“欧梵”的名片,拨了个电话过去。
“‘欧梵’,您好。”传来的是尹惠卿明朗的声音。
希文按下失望,轻快地开口,“早啊,尹小姐。我是──”
“费先生,我认得您的声音。您也早啊。”
“好灵慧的耳朵。你一个人吗?”
“是啊,不过还没有开店,只在做些准备工作,不忙。有什么事需要我为您效劳吗?”
无法拐弯抹角了,他遂说,“不敢当。请问牧小姐在不在?”
“我早上来的时候她在,这会儿出去了。您找她有事吗?要不要为您留话?或者她回来我请她打电话给您?”
“哦,不用麻烦。我晚点再打给她好了。还有,尹小姐,请不要再‘您’啊‘您’的,把我叫老了。我还没老到可以堪当你的长辈吧?”
尹惠卿笑起来。“抱歉,有点像口头禅了,我对客人都这么敬称的。”
“对我平称即可。好了,不打扰你了,牧小姐回来,请代我转达,就说我今早事忙,稍晚向她解释。”
***
“他说‘解释’呢。”这边,放下话筒后,尹惠卿揶揄著安若。“啊呀,你们俩不吭不哈的,怎么交往进展如此神速?我一点也没觉察到。”
“你想到哪去了?”安若淡淡说,将一件新衣挂到架上。“费先生是何等名人?我哪高攀得上?”
“这是什么话?”惠卿过来帮忙拆开刚送到的一大箱巴黎新装。“所以你不接他电话?就为了妄自菲薄?”
“我说的是实话。”安若将要熨烫的衣服放在一边。“不是妄自菲薄,是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