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寂寞吗?希文偶尔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结论是,他太忙了,无暇寂寞。哦,他当然有过女人,从不固定,那是人的身体本能的需要。他不称为性,太浮滥;也不视之为欲,太低俗。两个异性互取所需的行为,也是一种艺术。他是如此看待那件事的,遵行身体的哲学。他想过或许他生父对他母亲便是这种感受。因为如此,他在处理两性之间的关系时格外谨慎。
但现在,他想著两天之内遇到两个女人,寂寞忽然没来由地侵上来。他有种要去接近她们,了解她们的。欲而非欲,这是种较深刻的感觉,他以往鲜少对女人有过的感觉和渴望。
不知何故,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女人的出现,对他长期冬眠,秩序化,理性化的生命,将是种惊悸。
第二章
“喝!你给我喝!”他粗暴的大手用力捏住八岁女孩的脸颇两侧,迫她张开嘴,他将一杯酒泼倒进她嘴里。粗烈的酒精辣得她呛咳不止,眼泪直流。他得意地仰头狂笑。
“你饶了她吧!我喝,我陪你喝。”为她挡驾护卫的母亲把她拉到身后,伸手去抢酒瓶。但酒瓶自她瘦弱颤抖的手滑落,在地上摔破了,酒溢了满地。她惊惧地拉著女孩想逃开,然男人已经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他妈的,臭娘们!宾开!”他一巴掌将孱弱的女人掴得嘴角淌出血,接著狠狠一堆。她跌跌撞撞地撞到墙,额头撞出血来,她哼了一声,身体顺著墙软倒在地。
“妈!”
“妈什么妈?去你妈的!”男人拖住跑向母亲的女孩,拽著她的胳臂,往房间大步走去。“你那个妈一点用也没有,你替她好好伺候老子,让老子爽快爽快。”
“妈!你把我妈打死了!你把我妈打死了!”
他将试图对他拳打脚踢的女孩扔到木板床上,就手狠摔了她两耳光,打得她两眼冒金星,耳际轰隆嘶鸣。她还来不及自晕眩中恢复,只觉他粗蛮地撕破了她的裤子,用力掰开她两腿,接著一样巨大的硬物戳入她瘦小的体内,尖锐的痛苦刺穿了她,她尖叫著,身体在他凶猛的撞击中迸裂……〞
***
她喘息著惊醒,身子在床上弹坐起来,一手握住吧痛的喉咙。房间里的主灯,梳妆灯,床头台灯,全部亮著,她一个人,她很安全。
她将依然颤抖著的身子挪离开床,走去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觉得平复了,她慢慢踱到窗边,俯视十二楼下的市街夜景。马路上仍有车辆穿流不息,霓虹灯远远近近地闪著七彩虹灯。流苏般的雨让景物蒙上一层奇幻色彩,就如她的生命般诡异。
她好久没作这个噩梦了。它常常存在的,只不过通常是一道斜刺里猛射而来的强光,使她看清楚她在生命中担负的使命,而丝毫不敢稍有松懈怠惰。
〝她们都死了。〞
她将额头靠著玻璃,闭上眼睛,在心里恸哭。忽然,她觉得好孤单。而一个男人的脸孔立刻跃入她脑海。她吃一惊地把头拉离玻璃窗。为什么她会想起他?
费希文。他也在她的计画当中,只是她没预计这么快和他面对面。
〝小姐贵姓?〞
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她的名字对她具有深重意义,和她的身世一样,是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
〝你是中国人,应该有个中国人的名字。我们叫你安若。是中国人安之若素的意思,也代表我们希望你自此平平安安。而你既是上帝送到我们门口的礼物,牧应该是最适合你的姓。牧安若,你叫牧安若。〞
***
很长一段日子,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为何如牧师夫妇说的,倒在教堂门口。他们带她回美国,视她如女,给予她任何一个孩子在正常家庭中应得的一切。
她十二岁那年,学校班上有个坐在她后面的男孩,拉她的发辫开她玩笑,她像挨了揍似地尖叫不停。那一刻,一些失去的记忆狠扑而来,像飞快车般狂奔践踏过她。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养育她的牧师夫妇。
那次事件前,只要有男孩子靠近她,碰到她,她就开始杀猪般尖叫。她越如此,他们越爱逗她,招惹她。但都没有在课堂上那次叫得凶。她一直喊到喉咙嘶哑,没有人能使她停下来,直到有人通知了牧师娘。她赶到学校把她带回家,她坐上车后才安静下来,掉进那闪光一刹间窜回来的记忆里,一句话也不肯说。第二天她依牧师夫妇的教诲,到课堂上向被她吓得半死的老师及同学道歉。但那以后,所有人都远远避著她。那是她形单影只,独来独往,无朋无伴的开始。
她不在乎,从不在意。即使牧师夫妇因车祸去世时,她哀伤逾恒,因为他们是她在世上仅有的亲人,可是她也不曾感到如此孤单。
〝她们都死了。〞
这句话抽掉了她所有的希望。一个人一生能死几次呢?但是她这次不能死,现在不能死。希望被带走了,愤怒和恨还活著。这些,也是一种生命。
安若回到床上,一手按住痛楚的胸口,眼睛瞪著白亮的灯光,忽地看见的却是费希文探究的目光。
夹杂著悲恸的痛苦与对一个谈不上相识的男人的迷惘,她终于沉入不安的睡眠中。
习惯了与寂寞、孤苦、惶惑、悲痛共存有个好处,第二天早上安若看著镜中的自己,想道,悲则悲矣,可是不会再有更大的苦楚能打击得了她,事实上,当她还是小女孩时,恨在她心口萌生的刹那就化成力量了。
〝不应有恨,安若。应感恩,感谢。遭遇固然不堪,因而磨人,但也因此使你比别人茁壮、坚强和勇毅。〞
牧师父亲──她一向如此称呼他──的一段哲语掠过她的思维。
她明了牧师父亲的语义。她也知道事不关己时,说什么都很容易。
将一些必要的必备物放进大皮包,她走出房间,坐电梯到七楼,出电梯,穿过无人、安静的走道,从太平门步行至地下一楼,然后由饭店一条员工专用的后门通道走上大街。
***
饭店对面一栋玻璃帷幕办公大楼十五楼一间宽敞而现代化的会议室里,希文面窗而立,沉思著。他背后一群工作小组等著他决定最近一次排练时间,他脑子里想的却与工作无关。早上整个会议过程中,他有泰半时候都心不在焉。这不但与他的一贯工作态度不符,而且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他们商讨的是三个月以后的一场大型春季服装秀的细节,由于还有些自巴黎邀来的名模特儿参加演出,这场表演自是十分隆重,而希文的丝筑服装公司负责主办,任何细微小节都不容马虎。
其实不论表演场面大小,希文一向要求严谨。只是今天他似乎很难集中注意力在工作上,他甚至无法明断地决定出个日期。因此他离开座位,走到窗边。
从小他就喜欢窗子。他觉得那个方框里是个奇妙的世界,它变化万千,多采多姿。世上所有的一切,会动的一切,包括蓝天上的白云,都要经过他的视线。那时他觉得大人的世界太复杂,窗框里的世界也繁杂多变,但他不需懂它,只需欣赏,他从那里面可以得到平静和快乐。
而此刻,当那似曾相识的窈窕身影窜入他的方框中,他全身血脉都跳了起来。他第一个冲动是下楼去找她,但等他到楼下,只怕她早已走远了。因此他只能望著她的身影,期望她抬头,将她的视线投入他的框框中,或许她也能看见他。